胜男的新衣

　　某一天，我在图书馆学习后中途休息，站到窗边舒展身体，余光瞥见一本关于中医美容的旧书，它旧得发黄，明显比我的年龄还大。
　　我随意翻看着目录，随后眼睛像遇到吸铁石一般挪不开了，有一个祛痘痘方子看起来很适合我的症状。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照着书里的方子去中药房抓药研磨成粉，涂抹到脸上，几天后，脸上红肿的痘痘居然真的消退了许多。
　　我把那本旧书当做兴趣，空闲了就去看一看，养胃的药食同源、改善听力的药食同源一个一个尝试。
　　中医不愧是博大精深啊，我从前看病被定义为先天不足的症状，通过经年累月的药食同源，有的好转起来，有的改善起来。比如从前经常胃痛，现在疼痛频次明显减少了。比如从前偶尔听不清楚别人说话，现在不仅能听清楚，还比身边许多同学听力灵敏了。
　　期初，室友们觉得我捣鼓这些很奇怪，实实在在发现我身上的变化后也加入进来，不过一段时间后，她们觉得太麻烦，放弃了，此后需要什么功能的中药粉敷脸或泡脚，就让我调制，她们买单。就这么持续了几年。
　　——
　　不负辛苦，我顺利考入本校的硕士，行程表比从前更加忙碌，学校、医院两头跑，剩下的时间就几乎泡在图书馆。
　　因为兴趣的加持，我一直帮同学们调配药方，有拿不准的就厚着脸皮去请教学院里中医美容专业的老师，去多了慢慢跟老师们也熟悉起来。
　　临近毕业，其中一位老师目光慈祥地问：“你很有探索精神，有没有兴趣毕业后留在医院做我的见习生？”
　　我欣喜，当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
　　他们听了欢呼，说为我感到自豪。
　　可是几天后又反对我留在京城，希望我回家。
　　父亲说：“见习生甚至不是合同工。”
　　我解释：“但这个名额很多人想要还没有呢。”
　　母亲说：“中医美容，太小众了，全国范围内有几家医院有，你学了这个不好找工作的，还是回老家吧，考个本地的医院日子更潇洒，女孩子不用那么辛苦在外面打拼。”
　　我争取：“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老师也对我赞不绝口，说不定我将来有机会留下。”
　　母亲打击我：“天真，真像你说的那么好，早让本地有权有势的人家盯上了，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地人。”
　　父亲说：“你在那里见习工资就两千多，那边的物价你养得活自己吗？到头来不还是要家里给你打钱？明天就去跟老师婉拒，你要是不说，我亲自给你们学院打电话，我跟他们理论理论。”
　　我很怕父亲真打电话找老师吵架。
　　他会洋洋洒洒说爷爷前面祖辈如何如何光辉事迹，说他认识何人何人，与谁谁谁八拜之交，与谁谁谁相见恨晚，让学院说清楚这个要留我的老师是什么出身背景，让老师说清楚所谓“中医美容”专业是什么项目，最后发出结论：他不允许。
　　倘若学校领导劝说，他会扬言到学校亲自找他喝茶，倘若老师挽留，他能指着鼻子骂老师让我学冷门专业居心何在，倘若我如室友所教，自己做主留下，即使我不在意低工资高物价的压力，他绝对能冲到医院拉走我。
　　在外读书这八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通过每年寒暑假的相处，每次发生冲突时他对我的反应、他对周围人的反应，我感觉他不是从前印象中的人了。
　　我说不清理由，只害怕他的行为让京城的老师同学知晓，只得再次妥协。
　　婉拒了老师的提议，硕士毕业后老老实实坐上回家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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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开车接我回家，刚停车就遇上邻居：“老万真是宠闺女呀，每个学期都车接车送的。”
　　父亲吐出一口烟：“今天机场晚点，可给我等了一个小时。”
　　邻居笑道：“每次都四五个小时飞机，机票不便宜吧，医学院的学费也不低吧？”
　　“只要她好好读书，钱都是次要的。”
　　“诶呀，你闺女真是有福气。”
　　“呵呵。”我格格不入地轻蔑地笑了，被迫放弃喜欢的专业，被迫背井离乡水土不服，被迫忍着恶心呕吐背生理病理和化学方程式，好不容易从包办的专业里培养出了喜欢的枝叶，又被迫换土。
　　当时没有《甄嬛传》，否则我一定问问她“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不要发出这种怪声。”刚入学时刺痛我的言语消失了，父亲语气比从前缓和，因为现在我发现，我有放肆的资本，同辈里我的学历最好，是优秀毕业生，家人们最喜欢我。
　　而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喜欢的标准是会改变的，曾经的放肆资本可以在瞬间如同废纸。
　　父亲对邻居说：“不好意思，把她宠坏了。”
　　邻居笑说：“独生女嘛，娇惯有脾气也是正常。”又提醒：“不过在工作场合可不能这样，会被领导骂的。”
　　我想起暑假的某一天，我看到电视节目正在播放某个农村“招娣”的故事，四五个姐妹，老幺终于是儿子，几个姐姐或早早辍学打工赚钱，或早早结婚换彩礼，最后家里的房子、车子、存款都是弟弟的。
　　母亲看完节目说：“你就庆幸我跟你爸都是体制内的吧，生二胎是要丢工作的，但凡有个弟弟，你爸不可能送你去读那么贵的医学院，嫁妆给你一房一车算顶天了。”
　　我看着电视里贫苦的画面，万幸，比起农村“招娣”，我享受了更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教育资源。
　　然而恍惚间，我感觉自己比起“招娣”吃了有苦说不出的亏，因为她有众人的同情，有众人谴责她父母“重男轻女”的行为，而我这个理论上的独享一切的独生女却有苦说不清，他们会说你太敏感了，就你一个孩子谁能跟你抢，他们会说拿干儿子拿别人家儿子和你做比较是为了激励你超越男孩子，他们会说叫你“胜男”说明对你寄予厚望，说明你是家庭的中心。
　　我对父母表达的任何不满，都是外人眼中的“宠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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