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寒辞

　　沈惊寒在刑房待了整整七日。

　　七日内，他没见过天日，没换过衣衫，身上的血腥味浓得洗不掉。起初他握不住刑具，荆条落在犯人身上时总带着犹豫，换来的是沈惊辞隔着铁栏投来的冷眼——二哥从不来刑房盯着，却总有暗卫将他的一举一动报过去。

　　“三少爷下手太轻，那老匹夫骨头硬，得用烙铁。”暗卫面无表情地传话，语气里带着对他的鄙夷。

　　沈惊寒看着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想起十年前在江湖上，曾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书生，硬接了仇家三掌，那时他觉得自己的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

　　可现在，他握着烙铁的手，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当烙铁“滋啦”一声烫在犯人肩头时，那股焦糊的气味呛得他差点呕吐。犯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却被暗卫按着肩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皮肉卷曲发黑。

　　“二公子说，三少爷心太软，成不了事。”暗卫在他耳边低语，“若是明日还撬不开那吏部侍郎的嘴，就请三少爷自己去领罚。”

　　沈惊寒浑身一僵。吏部侍郎是朝中重臣，据说与敌国勾结，大哥要他吐出同党名单。这人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却比前几个死士更嘴硬。

　　第二日，他拿着一卷薄竹片走进刑室。竹片削得极薄，边缘锋利，抽在人身上不会见血，却能疼得人骨头缝都发颤——这是二哥教他的，说是“最体面的刑罚”。

　　侍郎被绑在椅子上，头发凌乱，眼神却依旧清明，见他进来，忽然笑了：“沈三少爷，久仰大名。江湖上都说你是条汉子，没想到……”

　　沈惊寒的手猛地收紧，竹片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二哥的话，想起府门前那一天一夜的风雪，想起背上尚未痊愈的鞭伤。

　　“说吧，同党是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听不出情绪。

　　侍郎嗤笑一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污蔑忠良，做梦！”

　　沈惊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麻木。他扬起手，竹片“啪”地抽在侍郎胳膊上。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闷哼。侍郎的额头渗出冷汗，却依旧挺直着脊背。

　　竹片一下接一下落下，抽在胳膊上，腿上，背上。侍郎的衣服很快被抽得破烂，皮肤下泛起一条条青紫的血痕，可他硬是没再哼一声。

　　沈惊寒的胳膊开始发酸，手腕被竹片磨得通红。他看着侍郎紧咬的牙关，忽然觉得那副模样有些刺眼——像极了当年不肯认错、被大哥罚跪祠堂的自己。

　　“停手。”

　　刑室门忽然被推开，沈惊辞走了进来，月白锦袍在这血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目光扫过侍郎身上的伤，又落在沈惊寒发红的手腕上。

　　“二哥。”沈惊寒连忙停手，垂首站在一旁，手心的汗浸湿了竹片。

　　沈惊辞没看他，走到侍郎面前，弯腰，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轻轻拂去对方肩上的灰尘，笑容温和：“李大人，何必呢？你不说，你的家人……总会说的。”

　　侍郎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

　　“你派人去抓了我的家人？！”他嘶吼着，挣扎着想扑过来，却被绳索牢牢捆住。

　　“只是请他们到府中做客。”沈惊辞直起身，理了理衣袖，“李大人若是想通了，他们自然能安然回家。若是想不通……”他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沈家的地牢，正好缺几个打扫的人。”

　　侍郎的眼神瞬间涣散，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看来，还是二哥的法子管用。”沈惊辞转头看沈惊寒，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三弟学着点，对付这些文官，用刑是最笨的法子。抓住软肋，比什么都强。”

　　沈惊寒的头垂得更低，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他知道二哥说的是对的，可心里那点残存的、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侠义”，却像根针似的扎着他。

　　“还愣着做什么？”沈惊辞扬了扬下巴，“记供词。”

　　沈惊寒拿起纸笔，听着侍郎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个名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墨迹晕开，像一朵朵黑色的花。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双手，前几日还在江湖上握剑救人，如今却只能握着笔，记录这些肮脏的交易。

　　走出刑房时，天已经黑了，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挂在天上，惨白惨白的。

　　沈惊辞走在他身边，忽然开口：“明日起，不用再来刑房了。”

　　沈惊寒一愣，抬头看他。

　　“大哥让你去北境一趟。”沈惊辞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散，“敌国那边有异动，你去查探虚实。”

　　北境……沈惊寒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他当年逃离侯府后待的第一个地方，也是他武功初成的地方。

　　“怎么，不想去？”沈惊辞挑眉。

　　“不是。”沈惊寒连忙摇头，“只是……三弟怕办不好。”

　　“办不好？”沈惊辞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办不好，你就别回来了。”

　　他的语气像是玩笑，可沈惊寒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回到偏院，沈惊寒将自己泡在冰冷的水里，想洗掉身上的血腥味，却怎么也洗不掉。他看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眼神麻木，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早已没了当年江湖上那点锐气。

　　北境……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那是二哥给的，刀鞘上刻着沈家的家徽。

　　他知道，这趟北境之行，绝不会轻松。大哥要的是情报，二哥要的……或许是他彻底断了对江湖的最后一点念想。

　　可他别无选择。

　　就像当年跪在府门前一样，就像在刑房里拿起烙铁一样，他只能听话。

　　反抗？

　　那两个字，早在十年前那个雪夜，就被他自己亲手埋进了土里。

　　沈惊寒从水里出来，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衫。窗外的月亮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刑房里那些交错的铁链。

　　他拿起桌上的北境地图，指尖落在一个熟悉的地名上，那里曾有他最敬重的一位前辈，教会他如何用剑，如何做人。

　　可这次回去，他或许要亲手将那位前辈的名字，写进二哥的密报里。

　　沈惊寒闭上眼，将地图卷起来，紧紧攥在手里。

　　北境的风，比京城更烈。

　　而他这把刀，只能跟着挥刀人的手，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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