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给回忆

　　祝砚回校时照例拎了一大包特产，他每次从家里回来，总少不了带些吃的。
　　“这是给烁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江烁的称呼已经从名字变成了“烁哥”。
　　叶寒有些纳闷。明明瞧着他俩平时没多少来往，这念头刚冒出来，他便忍不住问了出口。
　　“不熟啊。”祝砚随口道，“就是偶尔一起打打游戏。上次他提了句想尝尝各地特产，我就顺手带了。”
　　他没说的是，江烁当时还问起叶寒的家乡在哪，那边有什么特色。这些他自己也说不清，偏又不想被江烁看出端倪，当时就赶紧把话岔开了。这种事，当然也不能让叶寒知道。
　　叶寒看着他突然沉下来的脸色，心里那点疑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先没了追问的兴趣。
　　果然，没过一会儿，祝砚就拎着给江烁的那份特产，转身走了。
　　他继续看手边的书，从页面上的插画与注解不难看出，这是一本植物图鉴。
　　他翻开下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盆多肉。粉绿的叶片立在窗前，阳光洒在叶尖，似乎能看见它在安静地呼吸。
　　抬眼时，报告厅的角落里，正摆着一盆一模一样的。叶寒望着它，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格林。
　　今天，是他作为朋辈倾听志愿者的上岗培训日子。
　　这会儿，报告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叶寒按老习惯选了靠后的位置，只是这报告厅有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缺点。
　　讲台正对着门口，总让人觉得有点不自在。
　　忽然有人在旁边坐下，叶寒余光扫了一眼，心脏猛地跳了跳——是江烁。
　　可能是在这里他算是江烁比较熟悉的人，也可能是前排位置已经快坐满了，不管怎么说，江烁就这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见习没见到你？“江烁几乎趴着桌面上问他。
　　“……跟课程撞上了。”
　　“这样啊。”江烁应了一声，又道，“真好，能跟你一块儿做志愿。”顿了顿，多问了一句：“祝砚知道吗？”话里没说清，是问叶寒当志愿者的事，还是他俩一起做志愿的事。
　　叶寒摇了摇头。祝砚自然不知道，他只当自己这会儿在图书馆呢。
　　没过多久，讲台后面的投影亮了，培训正式开始。叶寒眨了眨眼，定了定神，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开始认真记下讲师说的每一个要点，就连那些关于倾听技巧的案例分析，也逐字逐句往心里记。
　　结束后，叶寒跟着江烁一起往宿舍走，路过便利店时，江烁突然停下脚步：“进去买点东西。”
　　叶寒点点头，跟着走了进去。货架上的零食饮料摆得满满当当，他随便扫了一眼，目光就落回了江烁身上。
　　江烁正站在饮料柜前，抬手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认真挑选。片刻后，他从中取了一瓶印着“维生素D+”字样的乳制品饮料。
　　结完账出来，他侧身递给叶寒那瓶饮料，语气自然地说：“祝砚带的特产我很喜欢。这瓶饮料你帮我带给他吧，替我谢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知道你不爱喝这种，就没给你买。”
　　一听这话，叶寒脑子不受控制蹦出床头那瓶未拆开的乌龙茶，耳尖逐渐升温。
　　其实，某种程度上说，他也不算真的不喜欢。
　　这念头刚闪过，他忽然转了话题：“你跟张雅鸣熟吗？”
　　他本来以为江烁会说“不熟”，没想到对方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嗯……算熟吧。”大概是觉得这话说得太含糊，又补充了一句：“比跟许德音要熟点。”
　　叶寒心里猛地一惊，惊讶得说不出话，但脸上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没什么表情，嘴唇动了好几下，最后只讷讷地挤出一句：“看不出来。”
　　江烁挠了挠头，解释道：“因为我跟她是高中同学，当时又都对心理学感兴趣，一来二去就有了来往。”
　　“嗯。”叶寒应了一声，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忽然就落了地。他还是愿意相信，张雅鸣不是会做多余事的人。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吧。
　　“怎么突然问起她了？”这还是叶寒头一回主动跟他搭话问事。先前那些关于运动的闲聊，说到底更像是被动接话。
　　叶寒摇了摇头，含糊地解释：“就……突然想到了而已。”
　　江烁没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却没再追问，话锋一转，聊起了别的。
　　“要是我们能排在一起上班就好了。”
　　“上班？”叶寒在心里琢磨着，倒也算是某种形式的“上班”吧。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江烁忽然低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都弯了弯。叶寒抬眼望过去，眼里带着几分询问。
　　“感觉今天会有好玩的事发生。”他说完又笑了笑，脚步稍快了些，“我们走快点。”
　　叶寒猜不出江烁说的“好玩的事”会是什么，但他自己这边，倒确实遇上了件奇怪的事。
　　其实他早就觉得祝砚这人有点反常。一方面看他和江烁相处时，好像是拿出了十足的认真和真心在交这个朋友；可另一方面，他偶尔流露出的神情里，又藏着对江烁的警惕，甚至隐隐透着点说不清楚的敌意。
　　就像现在这样，叶寒回来把那瓶饮料递给祝砚时，对方还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嘴里念叨着“烁哥还挺贴心”。可没等话说几句，祝砚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忽然问道：“不对啊！你怎么会跟江烁见面？”
　　刚才还一口一个“烁哥”，这会儿却连名带姓叫得生硬。
　　叶寒言简意赅：“路上遇到的。”
　　“怎么会这么巧？”祝砚满脸的不可置信，追问的语速都快了些，“你们在一块儿待了多久？就你们俩？”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点质问的意味，叶寒不由得皱起眉。他不懂祝砚为何如此紧追不舍，目光扫过旁边两个正支着耳朵、一脸好奇的室友，干脆闭了嘴，没再回应。
　　好在祝砚似乎也没真指望得到回答，他的目光胶着在那瓶饮料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嘴里反复念叨着：“维生素D，维D……D维，D维……”
　　突然像被什么击中，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暗芒，脑回路猛地拐了个离谱的弯，声音陡然拔高：“毒唯！！他竟然说我是毒唯！！！”
　　叶寒压根不懂“毒唯”是什么意思，脸上的迷茫大概是太明显了，旁边正看热闹的室友瞅着他这模样，主动开口解释了几句。
　　听完之后，叶寒心里顿时有点数了。大概是他俩为哪个明星或是动漫角色起了争执吧。
　　他忽然想起，当初祝砚就是因为“黑猕”，才主动与江烁搭了句话。这事他虽始终没太明白，却也愿意尊重。或许，这就是祝砚对江烁既透着交友的真诚，又藏着警惕与敌意的缘由吧。
　　不过，他也不觉得江烁是有意的，毕竟祝砚那跳脱的脑回路，他向来摸不清。
　　叶寒摇了摇头，没再理会祝砚的疯癫，径自低头做起了自己的事。
　　“千防万防，防不住有心人。”祝砚念念叨叨。
　　戴上耳机前，叶寒仿佛听见这么一句话，随即低下头继续翻看那本厚厚的植物图鉴。
　　时间就在这样一页页的翻阅中悄悄过去，冬天不知不觉地来了。小组的视频作业顺利做完后，组员们就各自散开了；志愿服务也慢慢走上了正轨。天上常常飘下零星的雪花，而叶寒，只有在极少数、甚至可以说没几次的时刻，会绕到花店附近，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
　　“叮铃铃——”电话铃响突然响起，打断了叶寒正在进行的内心复盘。
　　他迅速接起电话，语气温和道：“您好，这里是明川大学朋辈倾听热线，我是志愿者叶子。感谢您的来电，请问有什么可以倾听和帮助您的吗？”
　　听筒那头先是沉默，片刻后才缓缓飘出一句：“你好，我现在……我需要你听我说说话。”
　　叶寒握着听筒的手轻轻往耳边靠了靠，“好，我在听呢。你慢慢说，不着急。”
　　听筒那头静了两秒，才传来带着点闷的声音：“……我妈是家庭主妇，手里没什么钱，在家里说话也没分量。我是女孩子，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本来我爸压根不让我上大学，是我自己死咬着要读，我妈在中间磨了好久，才算让我贷着款上学。可他们说了，所有费用都得我自己扛。但其实，我家根本不缺钱，我连贫困生的资格都够不上。”
　　“去年我哥结婚，我爸眼睛都没眨，房子车子全给置办齐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讽刺，“我弟明年要高三，他们直接把我住了十几年的房间改成了书房。哥哥的房间倒是原封不动留着，说他回来做客时住。就我的房间没了，现在回家，他们让我睡客厅的沙发。”
　　“我想不通啊……”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爸偏心也就算了，可我妈呢？我哥，我弟呢？他们一个字都没为我说过。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有过凑在一起分零食的日子，也有过吵架拌嘴后又和好的时候……那些难道都是假的吗？还是说，在‘我是女儿’这件事面前，什么情分都不值一提？”
　　“又或者说，他们都是沉默的既得利益者。”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层薄冰，“我哥得了房子车子，我弟占了我的房间，我妈靠着顺从我爸保住她那点可怜的安稳……他们谁都没损失，损失的只有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都是没有情感的怪物。”尾音里裹着点狠劲，又突然垮下去，只剩一片茫然，“不然为什么能眼睁睁看着我被推出去？以前分苹果，我哥要大的，我弟抢红的，我妈总会偷偷塞给我半块甜的……难道这些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而我，只有我还在试图保持……”她的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种近乎固执的疲惫，“上次我哥生日，我用兼职攒的钱给他买了条领带，他收下时甚至没看我一眼。我弟说想要最新的游戏机，我熬夜做了半个月的家教，买回来递给他，他转身就跟同学炫耀‘我姐打工赚的，不值钱’。”
　　“我妈上次感冒，我特意请假回去给她熬姜汤，她却盯着我手里的碗说‘你还是回学校住吧，你那房间已经改成书房了……’”说到这儿突然卡住了，听筒里传来两声急促的抽气，“我好像在演一场一个人的戏，拼命往里面填糖，可台下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我自己抱着糖罐子，以为还能尝到点甜。”
　　“……你说我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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