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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君华觉得,祁访枫简直是另一种生物。
当然,不是说人类和妖的区别。但还没她小腿高的小娃娃能抱着若木的书逐页逐页研读时,至今没把常用字认全的蛇妖如是顿悟了。
君华看她严肃地又翻过一页,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祁访枫坐起来,指着上面的图画:“《地理图志》,记载了西大陆各地地形。不过我看这里和老师讲得对不上,你看,这里说西南有山脉,老师却说那边是平原……”
君华深觉自己不能被三岁小孩比下去,回忆一阵,说:“现在是平原,以前是山脉。”
祁访枫纳闷:“地形变化?这本书是几万年前写的吗?”
君华摇摇头:“这是最新的。”
她比画道:“山脉,战斗,变成荒原。”她比了个起伏的手势,又两拳相碰,然后摊开手掌。
君华操着生疏的陆地语连比带画地讲解了半天,祁访枫才理解她的意思。
西南确实有过山脉,在三十年前。然后西南山脉爆发了一场惊人的战斗,直接削平了山峰,大火烧了几月,把丰饶的地区烧成了荒原。
祁访枫心惊胆战:“军队战争?”
君华:“大妖打架。”
她想了想,补充道:“两个。”
“……”
“小枫?”
“没事,我自己看会书。”她的声音有点虚弱。
蛇妖“哦”了一声,趴下变成十米长的大蛇,慢悠悠地爬到后院的水池里泡着。
祁访枫说:【“你说我资质怎么样?”】
圣通王谨慎道:【“……你又琢磨了什么东西?”】
祁访枫理所当然地:【“这是高魔世界,我不修炼等死吗?”】
圣通王的语气很平淡,透露着一股颓丧:【“你非要修,还不如死。”】
【“别看妖族说得好听,什么灵气灵力的,那玩意有毒。”】圣通王沧桑道,【“它本质上和魔气没什么差别。”】
【“喜、怒、哀、惧、爱、恶、欲,这是七情。美色奇物、美音赞言、香味、美食口快、舒适享受、声色名利恩爱,这是六欲。想飞升就要舍七情六欲,还得碎三魂七魄,渡死魂,涅活尸……”】
圣通王说:【“一个凡人臆想中得道成仙所能拥有的享受,都是修行途中必须舍弃的。连基础的享受都无法摒弃,吸纳一回灵气就能直接走火入魔。修士有威能没错,但你以为这些家伙能为所欲为吗?”】
【“顶尖超凡强者要是能掌控全世界,这个世界就没有凡人什么事了。而现在,你抬头看看,你周围是什么东西?你依旧活在凡俗中。”】说到这,它的语气嘲讽了起来:【“妖族为了得道飞升,自己忽悠自己,还真把自己忽悠瘸了。”】
祁访枫不服气:【“若木说我能!”】
圣通王有点暴躁了,它气道:【“你非信她干什么!”】
祁访枫不理它了,却也歇了修行的心思。
当天晚上,她没由来地作起怪梦。梦中有一群看不清脸的家伙厮杀,那种莫名的压抑和压迫恍若实质,梦境断断续续,直到一团白光扩散开来,越来越刺眼,祁访枫骤然惊醒,眼前白亮一片。
她喘着气,连忙仔细看去,那抹“白色”周围全是黑。
“醒了?”若木的声音这么问。
祁访枫刚要出声,就觉得喉咙干涩发疼,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一片滚烫。
眼前的“黑白”被撤去——那是若木放下来的翅膀。
房间里飘着浓郁的药味。祁访枫昏昏欲睡地靠着她,但身上疼得厉害。后背传来沁人的舒适凉意,她渐渐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若木似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小孩迷迷糊糊地,陷入黑甜的梦乡。
再醒来,祁访枫面前摆了一大碗苦药。若木揣着手笑:“你中午睡过去了没喝,现在要喝两份。”
祁访枫:“……”从现在起,她的户口本就两页。
“逗你的,这就是一份。赶紧喝了,省得越病越重。”
祁访枫一气喝完了,苦得脸都皱起来。等嘴里的苦味渐渐散去,若木才慢悠悠地说:“我还以为你会闹着不喝呢,蜜饯都准备好了。”
祁访枫:“……”
小孩气得要掐她,若木轻飘飘一躲,伸手抵住她额头:“诶,打不着。”
眼瞅着再逗就都哭了,若木才让她揪住挨了几下。缺德家长悠悠哉哉地给她换了身衣服:“不错,出汗好得快。”
祁访枫刚消的气又冒了出来,简直火冒三丈!
她自己气了一会,瞪了若木一眼:“你不知道要哄一下吗?!”
若木笑眯眯的,揉揉她的脑袋:“哄啦,小小年纪操那么远的心,要长不高的。你还小,什么事都不着急。”
“……那要是突发意外怎么办?”小孩脸颊通红,那双眼睛瞪圆了,眼泪忽然滚落打湿了新裁的衣裳。布料泛着细腻的光泽,仿佛流动的水波。泪水滴落时,那片虚幻的水波就凝固了。
若木说:“你若只求生安逸,一切好说。”
“那我要再贪心一点呢?”祁访枫问。
“那就得你自己来了。”蝶妖故作无奈地叹气,“我充其量给你提供个求神拜佛的地。”
……
“会死吧。”君华敬畏道。
若木:“不会的。”
两人同时低头看,祁访枫呆呆地问:“……我学这个?”
祁访枫看着面前比自己人还高的大部头,又看向若木,眼神肉眼可见的茫然。若木替她翻开第一页,指着图上的花花草草说:“来,学吧。这是《草药汇编·上》,把它全背下来,下回你生病就知道该吃什么药了。”
祁访枫:“……它还有‘下’吗?”
若木露出一个笑脸:“还有‘中’哦。”
祁访枫茫然地看看书,又看看若木。她发出一个无助的气音:“啊?”
“放心,草药背完了还有矿石,有你学的。听说你把字都认得差不多了,正好来加强一下记忆。”若木无所谓道,“接下来你老师估计要教你治经了,那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学也罢,来学点实用的。”
祁访枫一时不知道四书五经和中医入门哪个更折磨人。
“还是你打算下次被我骗着喝苦药?”若木跃跃欲试。
你说了“骗”对吧!小孩谴责地看着她,嚷道:“学就学!到时候我肯定会得比你多!”
缺德家长深思熟虑,决定打击一下她。若木指向书架:“你什么时候把书架上的书都背下来再说吧,我可是都会背哦。”
祁访枫:“……”
她鼓成了一只河豚。
立志奋发图强的祁访枫就完全埋头到了巨大的《草药汇编·上》里,令人感动的是,她还记得写司月这个正经老师布置的作业。来探病的二娘见了这一幕,顿时满怀敬畏。
祁访枫招呼她一起学,她转身就跑,一个字不肯看。
同样不好学的白蛇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奋笔疾书的小孩,惬意地嘶嘶一声,沉到水底睡大觉。
……
“……你学什么了?”
司月看着小孩交上来的练字作业,忍不住怀疑了一下自己的教学过程。
祁访枫瞥了一眼满目“草药功效”的字帖,心虚地低下头。她被若木激得上头了,誓要把《草药汇编》背下来,为了促进记忆多抄了几次,结果不小心把抄写混在作业里交上去了。
鉴于老师是个“封建士大夫”,说不定有点万般皆下品的思想,祁访枫不敢隐瞒争取坦白从宽。
司月听完,只好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她沉默了太久,久到祁访枫忍不住抬头。司月看着她,低声一叹。末了,她温声道:“你大病初愈,再加课业也学不进去。老身给你讲几个故事好不好?”
祁访枫点点头,被司月抱到膝上。感受了下这沉甸甸的重量,司月心里升起微妙的欣慰,没饿着,挺好。
她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的开头很遥远,远到司月还在某个摄政王手下做官。
用人类熟知的比喻来说,如今的时代背景是融合了春秋战国和东汉三国的超级缝合怪。部分妖族以血缘、师生为纽带经营出了惊人的势力,占据多数资源,成为类似世族的存在,被称为氏族。
摄政王同样有姓氏,背后也有自己的家族,广义上算是氏族的一分子。而与寻常氏族不同的是她们手握正规军队,能够逐鹿天下。与此同时,逐鹿天下的重要道具是地位无限接近汉献帝的“天君”,大抵对标秦玺。
摄政王的任务就是平衡氏族,击败对手抢到天君,一统西大陆。目前,她们各自有一块或大或小的国土,名义上的“皇”是被称为“天君”的存在,她们为了“避嫌”只称国主。
故事尚未开始,司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猜猜,老身今年几岁了?”
祁访枫瞧瞧她的面容,再看看青丝白发交错的鬓角,试探道:“六十?”
司月忍俊不禁,揉揉她的脑袋。她说:“老身今年一百二十七岁了。”
百年前,她在一个国号上阳的摄政王手下做官。
十九岁入仕,羡煞了无数人。
她的人生或许有一个光耀的开头,却没有一个光辉的过程,至今也没有一个值得称道的结尾。命运似乎在那个时刻就给够了她荣耀,再没留下一点怜悯。
如今翻看西大陆的摄政王名号,是找不到上阳王这个称谓的。历史也只在她死去的时候浅浅留下一笔,作为另一个摄政王崛起的开篇。
很快,那个摄政王也死在了逐鹿途中。而转投第二位主君的司月不复风光,在一个清水衙门被雪藏了三十年。好不容易一朝复起,却成为倾轧的牺牲品,贬黜边境。
国境的另一边,是另一个国家。司月仍不甘心,索性将自己流放到了对面摄政王手下。她的到来给了新主君大做文章的机会,为抨击旧主昏庸,司月被抬到比千金马骨更高的位置。
在风波中,她被雪藏的三十年忽然遍布苦难又功勋卓著。
旧主亡国了,曾经害她被一贬八千里的氏族,一族灭门,一族投奔新主君。
新主君看她的眼神越发冷淡,司月知道,她该退出权力的漩涡了。如此起伏八十年,司月没了一展宏图的心气,专心在一个小小的县衙做事。
司月做好了准备,这个新主或许很快也会身死族灭,插在土地上的旗帜换成更崭新的图案。
但变故比灭国来得更快。
“那是一个很小的县城,物产不丰,居民缺衣少食。我用了十年让居民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司月说。
她的眼神清明依旧,清晰地倒映了一百多年的风雪,也冻得她越发消瘦。看着只有六十多岁的妇人摸了摸幼童稚嫩的脸颊,似乎想从年轻人身上汲取一些力量。
跨越百年获得的力量能穿越回去,成为她抵御变故的底气吗?
变故不会回答,一百年的岁月也不会回答,风雪只会一遍遍地刮过,直到一切都变成在百年岁月里消弭的涟漪。
点起平静生活涟漪的是豢养人宠的高门族裔。
那些珍稀的宠物在西大陆往往活不过二十岁,而维系那诅咒般的生命需要堆砌各种珍贵材料。从生民身上刮下来的珍品供到族裔的门下,这片土地已经比司月来前,甚至自它出现以来的所有惨状都更破败。
那个曾被她抱到田边嬉戏的小童被走投无路的母亲卖给牙人,哭声快把人心震裂。
她如今怎么样了?还活着吗?若是活着,过得还顺遂吗?
若是死去,她死前过过稍微甜一点的日子吗?在某天夜里,有没有想起母亲干枯不舍的手臂,有没有梦到抱着她到田野嬉戏的自己?
司月不知道。甚至她得知小童被卖掉的时候,已经是牙人走后一个月了。她忙得脚不沾地,四处求人,乞求那些曾或多或少与她有过交情的人能帮帮这个县城。
她可以做到的,她必须做到。在权力中央沉浮的那些年她认识了一些人,这些人,这些人!她们可以帮到她的!
但她没有得到回应,所有投掷出去的真心和焦急都不曾传回一点波纹,那高高隆起的门槛比百年岁月更难以跨越。
司月再次被贬,成了一介白身,一如百年前她来之时。她的钱财散尽了,官职革除,用心经营过的土地死气沉沉。
除却出世时带来的一柄旧剑,她一无所有。
“我还有一把剑。”她说。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司月闯进觥筹交错的宴会完成了刺杀。仇人扬起的鲜血为第九十八年的大雪画上消融的句号,又好像没能涂完最后一道弧线,但雪下又有怎样的暗流涌动都与她无关了。
“我逃走了。”司月闭上眼。
祁访枫张了张嘴,只是沉默地抱住她。司月拍拍她的后背安慰,继续说:“我流浪了两年,那也没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百年的第一抹阳光落向人间时,司月遇到了一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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