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天

　　青羽负疚出走，再无消息。穆念仙尊去山里的崖洞找了几回，似乎已经很久不住人了。
　　婚期将近。
　　对着浅浅的月色，闻着周遭清冽沁心的白昙香气，女尊大人饮尽壶中沁凉的酒。她的计划，也已准备停当，只静候佳期。
　　十三：“穆儿。”
　　十三给她披上披风，坐在桌边，与她对饮。
　　好久不曾两人独处。自婚讯公布，他便在回避。慕倾城在场时，他总刻意退下去。
　　此刻十三心中在怪自己优柔寡断。他刚对穆儿表白，就遇到这种变故。如今婚事已成定局，是不是，他也没必要再守下去。十三看着杯中酒苦笑，心里苦，酒喝进嘴里也火烧火燎的。他默默喝着酒，在心里盘算着，大婚仪典结束后他再另作打算吧，终究有缘无份难同路，留在这里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两人默默喝着酒，心里各有思忖。
　　十三：“我有话对你说……”
　　穆儿：“我有话对你说……”
　　十三：“那你先说。”
　　穆儿：“十三哥，我心中正在筹谋大事，我需要你。”
　　穆儿不知何时已经回去了。
　　十三还愣在凉亭里，手里捏着酒杯，脸上忽阴忽晴，说不清悲喜。

　　大婚如期举行。
　　黄金都城主夫妇风光而至，仪仗队绵延数百米，随侍、亲友、卫队上万人，车架豪奢，沿途铜钱开道，遍洒玫瑰花露，几乎倾半城之力。嚣张之姿真是前无古人，令人惊叹。
　　慕倾城一袭红袍，飘金满绣，珠翠镶玉的礼冠和腰间佩戴的法器，都延请十八名高阶匠师日夜不息雕琢月余，光彩耀人，衬的面上妆容愈加美艳。
　　穆念仙尊的服制沿袭本家仙门礼制，白衣锦袍，外罩玉蝉纱衣，削肩蜂腰，仙气渺渺，玛瑙与东珠镶嵌绞丝玉冠，饰以白雀翎羽，飘逸出尘。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却无悲无喜。
　　暗影婉儿悄悄现身，“仙尊，一切备妥。”她点头，婉儿随即隐身而去。
　　若给美丽的鸟翼上缀满黄金，它就再也无法飞翔。
　　我女尊大人相信，今日过后，这场轰动一方的婚礼，一定会在人间流传很久。
　　月上中天，凤凰台上，大礼已成，宾客渐渐散去。
　　席上只剩郢慕两姓门徒。
　　慕城主终于开口：“穆儿，好孩子，听闻大次山数百年镇山法宝，乃是天地蛮荒之初，上神之愿凝结的一团灵气，只采撷一点佩戴，就可长修为、升仙级，甚至能掌控人的心智，修炼成举世无双之仙法。朗月派与黄金都若能共习诸法器，定能一统人间仙道，来世助无数凡人飞升。”
　　穆儿：“朗月派承袭我父尊母尊仙骨，素来无心浮名，上神之愿更不可妄动，这是先父对九重天的承诺。穆儿绝不敢擅自许诺。”
　　慕城主：“话虽如此，可如今有长辈们为你做主，穆儿已与我儿倾城大婚，若能共修仙髓，飞升上神，从此朝朝暮暮厮守永恒，也是一段流芳佳话。
　　一切如她预料，女尊大人此刻打定主意，决定偏偏要软硬不吃。
　　穆儿：“我父遗志，本尊自持自省，誓死坚守，永志不移。”
　　慕城主：“好，好，好，那便做罢！”
　　慕城主起身举杯相敬，女尊大人也起身回敬之际，慕氏突然变脸，摔杯为号，席上慕氏门徒纷纷脱去礼服，华服之下人人身着窄袖夜行衣，抽出腰缠软剑，大开杀戒。
　　凤凰台上顷刻血流如注，烈焰四起。
　　朗月派经火麒麟一役，本就元气大伤，今日再度被杀的措手不及，来吃喜酒的仙修们负隅顽抗，渐呈不敌之势。
　　慕城主：“郢穆儿，本尊看在你与我儿成婚的份上，劝你此刻束手就擒，交出主位，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女尊大人伸手端起酒杯，送到跟前浅酌一口，眼神却一直死死盯住慕城主的双眼，好像要射出两道寒光杀了对方；慕见她不慌不忙没有回应，发现这个女娃娃似乎不容易拿捏。

　　此刻，朗月派后山，这里的星月好像暗一点。
　　一群黑影窸窸窣窣接踵向前，往凤凰台的地方摸过去。一柄一柄长剑横在身前，剑光借着月光，像深海暗夜里潜伏逡巡的鱼群。
　　“报城主——”慕氏自以为大势在握时，门徒突然来报：“禀告城主，一支派去后山的卫队消失了，法音传信没有回应。”
　　慕门主惊觉今日境况不简单，惊问：“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向身侧的郢穆儿处张望了一眼。女尊大人正低头在果盘里挑葡萄吃，头也不抬一下。慕夫人更心急沉不住气些，想上前撕扯郢穆儿，反被夫君一把拉回挡在身后。
　　慕门主：“竖子奸诈，你说你母亲悲伤过度决意闭关。原来，原来她早就布守后山。”
　　穆儿：“母尊闭关了，尔等宵小就欺我仙门无人吗？”女尊大人愤然起身踢翻桌子，祭出长剑在手，“上神之愿镇我仙山千万世福泽，岂容尔等宵小觊觎。”
　　这时四面烟花为号腾空炸响，漫天璀璨滑落的烟火繁花里，援军赶到！暗影婉儿和十三哥率领暗影卫队将凤凰台重重围困，火光冲天里四下冲杀上来。
　　三十二支暗影卫队！分散隐匿在各地驻扎数百年，从未像今日同时显现行踪的暗影卫队！三十二支！
　　这是自她出生那日起，朗月仙尊为她组建的暗影私卫。他相信未来某日，他的穆儿遭遇何等人间浩劫，乃至仙门倾覆，这三十二支卫队都足以保穆儿长命无忧。这是父尊给她的底气，哪怕父尊已不在身边，这份底气也会稳稳支撑着她。
　　大婚筹备之际，婉儿四处传信，将驻扎各地的暗影卫队尽数召回。

　　暗影卫队杀入阵中，是夜，满庭白昙竞相绽放，月色下，暗夜的墨色与喜宴的朱红色交织缠绕在一起，随着花开渐盛，香气渐至浓烈，弥漫在黑夜笼罩下的凤凰台，盖住重重的血腥气。
　　女尊大人振臂一挥，扯去礼服，全身整副戎装，慕门主一拍大腿：“果真中计了！”
　　女尊大人剑指慕氏，眼中蔓延着无尽怒火，她随即下令：“欲倾覆我仙门者，杀！慕氏一个不留！”话音未落便飞剑向着慕门主攻去。
　　“郢穆儿！你敢伤我父尊！”慕倾城此刻英勇的颇令人意外，他大喊一声从旁提剑挡上来，身上华美艳丽的喜袍在夜色中随风飞舞，裙裾飞扬，飘带招摇，离着三丈远脂粉香气先扑到女尊大人脸上，缠斗间隙女尊大人不禁觉得，还好还好，以后还有机会嫁给十三哥。
　　凤凰台上一片混战。三十二支暗影卫队装备高阶法器，相互间又有法音相连，队形怪异，时有法阵变幻，三两个杀一个，出手迅疾招招致命。战斗力之强劲，前所未见。三十二支暗影轮番下场屠杀，慕氏门徒犹做困兽斗，却像花茎一样经不起狂风摧折，几轮缠斗下来渐呈势微。
　　慕倾城那边美则美矣，拳脚太差！以前虽然也参加山试，可每次都有青羽师兄和十三哥护着，女尊大人长这么大头回自个儿真刀真枪上阵，刚开始还担心真打起来自己不行，一出手就使出十成十的仙力，会多少用多少，剑花挽的一阵杂七杂八，反让慕倾城摸不着套路；慕招上神离开前给女尊大人身上藏满了厉害法器，她不拘什么轮番用着，打的慕倾城一阵烦躁，只顾得上招架抵挡，一交手先落了下风。还没等婉儿和十三哥前来相助，郢穆儿三拳两脚早给他打倒在地，打的十分不体面，不体面。慕倾城对父尊一片孝心可算是尽到了。
　　可慕氏夫妇却顾不上儿子，眼见慕氏门徒一片片倒下，暗影卫队斩杀仙修如砍脆瓜，自知今夜占不到便宜，慕门主大喊一声“倾城等父尊再来救你”拉着夫人的手竟然弃子出逃，只盘算比翼双飞。慕夫人捂上自己的眼睛竟然头也不回！“父尊！救我！母尊！母尊！”慕倾城喊的地响天动地，不敢相信父母不顾他这个独子和一众门徒，双双借仙术遁走，一时瘫软在地上，失了斗志。
　　这场恶斗并不像女尊大人预想的那么血腥，雷声大雨点小，像一场闹剧，十三哥和婉儿带领影卫赶来的那一刻，输赢早已注定。
　　她端坐回席上。看着眼前光景，心想真不愧是父尊亲自训练了几百年的影卫。
　　“跪下。”
　　慕倾城给五花大绑押在凤凰台上。
　　慕倾城：“你放肆。”“你一介女流怎么敢辱我！我黄金都仙缘渊源，富可敌国，在仙门各派中实力超群，友朋无数。郢穆儿你个四百八十岁的女娃娃怎么敢对本少主无礼！”
　　穆儿：“啊呸。你黄金都祖宗不过就是九重天花园里的孔雀精，坐骑来的。偷喝宴会备的仙酒，喝昏了头去啄羲和女神的衣裙，被贬下凡间的。你可小声些，这光彩吗？”
　　慕倾城挣扎两下，喊道：“郢穆儿！！成王败寇小王认了，休要辱我。今日你究竟想怎样？”
　　穆儿：“花孔雀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硬气。你再有骨气，今天也折在这儿了。”“来人，给我先把这位少主揍一顿！黄金都骗婚夺位，进犯我仙门，可恨可憎，无异妖邪。婉儿，祭出法器，洗去他仙髓，给我锁进清风法阵。”

　　一夜之间，慕氏门徒满门倾覆，血染长阶。杀声漫天后，仙门的黑夜又重回沉寂。这场大婚最终以慕氏独子沦为阶下囚结尾。
　　不出所料，天亮后这场闹剧便在清水镇的茶肆酒楼间广为流传。街头巷尾童叟都会讲出一段故事，人云亦云几轮下来，女尊大人已经被描述的面目全非，据说她咋一看是正值芳龄的漂亮仙子，实际上有两层皮！听说在凤凰台上，有人亲眼看见她剥脱外皮，黑面长身，高三丈，血口獠牙，一口吞了慕氏独子。
　　一场血色婚礼，朗月派女尊穆念仙尊一战成名，从此人间和仙门提起她，多了几分敬重。
　　听十三哥讲述人间传闻，女尊大人只是哈哈一笑。
　　穆儿心里想的通透，人心两面，一面可恶、可恨、可憎，一面又写满光明与正义，可笑至极。若那一夜朗月派当真覆灭，不知有多少人潜伏在暗处坐收渔利。罗刹恶鬼也比无能女娃好听一点。
　　自坐上门主之位，她心中已明辨，善恶于她，于世人，不过是自说自话的评断而已，犯不着当真。守护仙门同修，就是身为女尊的大义，这就是世间最大的善。
　　一场暗影屠杀，成功震慑住了觊觎女尊大人的七精八怪，再无人敢登门求娶，免去诸多骚扰。

　　山门回归往日的宁静。十三的心，却从大婚那晚一直乱到今日。
　　他亲眼目睹了穆儿对阵黄金都的决绝，这个四百八十岁的小女仙，拔剑冲杀慕氏的那一刻，他以看懂了她的姿态。如今的穆儿父尊母尊都不在身边，她敢以一己之身立于敌阵当前，无论对手看上去多强大，她毫不畏惧，没有一丝犹豫，拔剑就是干。
　　或许从出生开始，这就是世人期待她长成的样子，她也没有辜负仙门期望。这世间没给留她退路，她也没回头。这一战过后，她是当之无愧的女尊大人。
　　十三心里重复着一段话，这段话对自己反复说了无数次，他其实想说，穆儿，我迫切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无论何时何地，理所当然站在你身边的身份，这样你在向前赶路的时候，至少不是孤单一人。这段话放在心口鼓鼓胀胀，无声说了十几遍，恨不得马上对她说出口。

　　守望你数百年，我像个胆小的傻瓜，不知不觉只会躲在暗处。傻傻看着你，跟在你身后，看你一个人走。
　　以后，我想光明正大走进你身旁的光亮里，我想，急切地想，今天就想。余生无论百年千年，在你受到逼迫时，在你默默忽略心底的苦楚时，在你杀伐决断时，在你舍生忘死时，我不想你独自面对。
　　这一刻，我真的爱你，爱你爱到愿意同生共死，甚至，愿意与你永世相随。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们不会死。
　　可我心里依然爱你爱到愿意设想一切，愿意舍弃一切。爱你爱到不在意成败，不在意毁誉。只要你那一刻需要，只要我有，我的一切，最主要的是我，都完完全全属于你。爱你，从来不是顺水推舟而已。
　　我敢为你死不止一次。小傻瓜，或许你听到也不懂我在说什么。
　　以往默默爱你许久，情深几许，你还不知道。有一天，我想要天地人间都知晓，我帝十三，只属于你。郢穆儿，你是我生生世世唯一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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