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朽木承春
叶子洛到家见叶奶奶喜笑颜开的接电话,没一会儿程少桢前来传话准备了团圆饭。
他先前是晚上来程家,此刻跟随叶奶奶一道入座了才发现院墙内挂着“光荣人家”的牌匾。
程家堂屋中央是条台,香烛点燃在观音像前,条台上方挂着八仙过海图。两家长辈在榆木八仙桌上谈笑风生。
叶子洛第一次在程家吃饭显得拘谨,看着方桌四周雕花,做工精美。
轻声说:“哥哥,我觉得老家装饰很有韵味,让人能静下来,褪去浮华,回归本真。”
饭桌上,程外公突然放下酒杯:“记住,”他布满皱纹的手指在两人之间画了道看不见的线,“你们将来哪怕一个出国留学了,一个成乞丐了,你们都要......”
话音未落,程少桢突然在桌下踩了叶子洛一脚。
“哎哟!”
叶子洛猝不及防的叫唤引得满堂哄笑。
程外公的训话被打断,却见两个少年隔着饭桌偷偷交换眼神。
程少桢嘴角噙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叶子洛揉着脚背瞪他,可眼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香炉里的香灰突然“啪”地爆出个火星,像在见证这个未竟的誓言。
程少桢带叶子洛进卧室,从大柜里翻出一本有些年头的相册。
翻开第一页有张黑白老照片,年代久远,与程外公的轮廓有些相似。叶子洛瞧得正入神,程少桢翻开第二页展示,是他从满月到十六岁的成长轨迹。阳光透过窗户,在泛黄的纸页上跳跃。
“从照片来看,哥哥越长越好看呢!” 叶子洛轻声说,指尖划过一张少年程少桢骑单车的照片。
“真的?” 程少桢凑近了些,肩膀几乎挨着叶子洛的肩膀,目光却落在叶子洛专注的侧脸上。
“嗯。” 叶子洛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我没有那么多照片。” 他想起自己寥寥无几的纪念照。
“可我觉得,” 程少桢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阿洛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的视线描摹着叶子洛长长的睫毛,看他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看他忽然抬眼望过来时,那双清亮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视线猝然相接,像有微小的电流窜过。程少桢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假装整理相册边缘。
叶子洛却捕捉到了他那一瞬的不自然,追问道:“哥哥刚才说可惜?可惜什么?”
程少桢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的硬壳封面,声音闷闷的:“......没什么。”
“哥哥说话啊,可惜什么?” 叶子洛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往他身边又挪近了一点。
程少桢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多叫几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叶子洛一愣,随即合上相册,脸微微鼓起:“你还真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不说拉倒。” 作势要起身。
“哎——” 程少桢抓住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顿了顿,随即松开一点力度,“不逗你了。” 他把相册放回柜子,关上柜门,背对着叶子洛,声音有些飘忽,“我就觉得......你要是......算了。”
“什么感觉?” 叶子洛追问,走到他面前,仰着脸看他,眼神清澈又困惑。
程少桢转身,看着叶子洛近在咫尺的脸,他傻乎乎又执拗的表情,忽然抬手,不是碰耳朵,而是极快地、用指尖轻轻拂过叶子洛额前落下的一缕柔软碎发。
“要是个女孩......” 程少桢的声音很低,几乎像一声叹息,“大概.......会更......” 后面的话,被他咽了回去,复杂的眼神深深看了叶子洛一眼。
“程少桢?!” 叶子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欲言又止弄得脸上微热,抬手就想推开那片还残留着触感的额头,“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少桢却顺势笑着往后一躲,倒在了床上:“哈哈,阿洛脸红了!原来你也会不好意思?” 他笑得眉眼弯弯,带着点得逞的调皮。
“谁脸红了!” 叶子洛气恼,伸手想去捂住他那张让人又气又恼的嘴。程少桢一个翻身滚到床里侧,盘腿坐起来,指着叶子洛笑:“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再过来我可喊人了!我对男的没兴趣!”
“你就是这样当哥哥的?” 叶子洛站在床边,又羞又恼,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少桢侧身,单手支着头,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眯眼笑得更欢了,拖长声音:“那——要不然,换你做哥哥?”
“你......” 叶子洛憋了半天,脸更红了,却想不出有力的回击。
这模样让程少桢忍不住捂着肚子笑起来:“哈哈哈哈......阿洛......你......你是不是连吵架都不会?”
叶子洛被他笑得彻底恼了,也顾不上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脱了鞋就爬上床,伸手就去抓程少桢的胳膊:“让你笑!”
程少桢灵活地躲开,滚到床角:“喂喂喂!叶子洛!不准动手!我怕痒!别过来!”
叶子洛不管,扑过去就要挠他痒痒。程少桢一看架势不对,立刻坐直求饶:“哎哎哎!我错了我错了!好阿洛,叶子洛!停手停手!” 他一边笑一边躲。
叶子洛这才停手,跪坐在床上,微微扬起下巴,捋了一下刚才弄乱的头发,努力板着小脸:“哼!看你下次还敢乱说话!”
程少桢瞧着他强装“凶悍”却依旧可爱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突然伸手,不是挠痒,而是出其不意地揽住叶子洛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双腿一勾,就把猝不及防的叶子洛整个人稳稳地“锁”在了自己怀里。
叶子洛的惊呼卡在喉咙里,柔软的发丝蹭过程少桢的下巴,带来一丝微痒。
程少桢低头,看着怀里僵硬又惊愕的人,嘴角勾起一个狡猾又得意的弧度,声音低沉了些:“哼,这不就老实了?”
叶子洛回过神来,立刻挣扎:“放开!” 他用力蹬着床尾想借力挣脱。
程少桢箍得更紧:“就不放,看你......”
话音未落——
?咔嚓!嘭!?
床——散架了!
程家那架老婚床终究没撑住两个少年的闹腾。榆木床架塌陷时扬起的陈年木屑,在斜射的阳光里浮沉如金粉,倒像给这场意外添了三分荒诞的喜庆。
这床原是程外公成亲时请人打的。那年头老师傅病着,来的是个手生的学徒。程外公摸着单薄的榫卯接头就明白了——三成工钱换来的,到底是糊弄人的花架子。老两口在这不踏实的床上睡了半辈子,今夜竟被少年人莽撞的青春压垮了脊梁。
外婆抚着塌陷的床架怔忡时,叶子洛已抢着认错:“是我不小心蹬的!”程少桢却捻着断裂的榫头笑:“外婆,这床塌得巧,要半夜摔着您可怎么好?”
院里的阳光切开昏暗的堂屋。外公拖着工具箱进来,锤头锯条碰撞的金属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程少桢脱下外套半跪在榆木残骸间,手指抚过干裂的纹路:“老物件闹脾气呢,给它钉副新筋骨就好。”
夏逸涵二人进门时,正撞见叶子洛跪坐在地分拣木料。零散构件在他膝前排成沉默的方阵,汗湿的额发黏在眉骨,像给专注的神情镶了道墨线。
“零零七特工改行当木匠了?”夏逸涵踢开脚边的木楔。
程少桢举着锤子虚点他:“再废话敲碎你天灵盖!”
张彬缩着脖子喊:“叶子洛管管你哥!”
“不管。”
三个聒噪的身影在光柱里推搡笑骂计划去打球时,叶子洛已把最后一根床梁扶正。木屑沾在他睫毛上,随呼吸轻轻震颤。
去球场的路上,四人踩着百年石桥的脊梁前行。
河东面是以桃花源村里的一座中心桥为方位点,四面分别是河东面即住在中心桥东部区域的人家,河西面即住在中心桥西部区域的人家,中心桥的南面称为之为庄,即住在庄上的人家,中心桥的北面叫塔子,即住在塔子上的人家。
桃花源的住户区域分别就是:河东,河西,庄上和塔子。程少桢等人的弄堂就在庄上,四人去河东面的广场上就必须经过中心桥。
中心桥是一座没有栏杆的石拱桥,长6.3米,宽1.9米,桥孔跨径5米,拱顶高2.6米,桥高3.1米,是桃花源悠久历史的象征,传说建造于一百多年前。
桥下流水四通八达,岸边停靠了很多水上运输的船只。
“记得你落水那次吗?”程少桢忽然扣住桥栏青石,“当时你给我颗糖。”
叶子洛仰头望着古树枝桠筛落的光斑:“那年你不是跟着外婆......”
话尾突然坠进河里——夏逸涵猛地咳嗽,张彬鞋尖碾着石缝里的青苔。河风卷着水腥味掠过,百年石桥静默如谜。
叶子洛的目光掠过桥下清澈流水。程少桢轻声道:“经历与否,都要心怀敬畏。这桥上走过无数悲欢,流水记得,石头记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故事。
夏逸涵抱着篮球来回踱步:“少桢!你再对着河水吟诗作对,我这球都快孵出小鸡了!太阳可不给面子,等会儿摸黑掉河里,别指望我捞你!”他拍拍篮球。
“摸黑探路才浪漫!”张彬眼睛一亮,带着特有的挑战欲。
程少桢笑着捶他肩膀:“行啊小彬,出息了!”
“彼此彼此!”张彬咧嘴一笑。
走过中心桥,叶子洛注意到桥身光秃无栏:“这桥......不怕出事?”
“出过。”程少桢下巴朝桥头一户人家努了努,“那家的老爷子,喝醉了躺这儿纳凉,半夜滚下去......没救回来。”
叶子洛愕然:“家里人呢?”
夏逸涵撞了下张彬后背,代他开口:“村里老人,有几个不是自己管自己?小彬最有发言权,他奶奶......”话未说完,被张彬一个肘击截断。
程少桢见状,手臂一伸勾住张彬脖颈,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都是一个泥塘滚大的兄弟,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阿洛又不是外人。”
张彬深吸一口气:“桃花源当年......给鬼子占过。”他声音沉下来,“少桢太外公撑船带乡亲逃命,鬼子追到岸边......他没躲,撑着船挨了枪子儿,硬是把船送到了河心......自己倒下了。”
他顿了顿,“我姨父的亲爹......没逃掉。被抓后......有人说他给鬼子干过事,更有人说......”他喉头发紧,“说他被逼着......吃过人肉。真假没人说得清,可‘叛徒’这顶帽子,压了他一辈子。小姨知道后,断了来往。后来他......一把火,连人带屋都烧没了。”
风拂过河面,吹得人衣角猎猎。叶子洛望着粼粼波光,仿佛能看见那冲天火光中的绝望背影。
“再后来......姨父娘也.....”夏逸涵接过话头,声音闷闷的,“新盖的屋子惹得儿子们争抢......没多久,她也吞药走了。”
叶子洛胸口堵得发慌,望向张彬的眼神带了疼惜:“所以你才一直陪着张奶奶......”
张彬摇头,带着泥土味的朴实:“也不全是。从小就跟奶奶亲,后来懂事了,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注①)。陪着我奶,她高兴,我也高兴。”
叶子洛目光转向程少桢,脑海里突然闪现重逢时的那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程少桢对视耸肩,笑得随意却眼底温热,似乎想在众人面前掩饰什么:“咳!起初我也是躲清静,跑着跑着......就离不开了。老小孩老小孩,得哄着看顾着呗。”他轻描淡写,却字字千斤。
叶子洛抿唇。想起沈慧与叶奶奶断绝的往事,叶奶奶独自守望的岁月......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心里。“我也会陪着她的,”他声音很轻,“虽然不是亲生的......”
程少桢听闻忽地一僵,低头偷偷笑了。
“哎哟喂!打住!”夏逸涵夸张地搓手臂,“酸掉牙了!走!球都等凉了!”他率先冲下桥,打破了沉凝的气氛。
注①: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引自《乡土中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