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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
日子像浸了水的海绵,缓慢地向前拖行。
李雨绵的“正常”生活,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回宿舍。
她很少说话,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神总是放空。
林纭霜成了她最坚固的壳。
她替李雨绵挡掉所有探询,帮她应付小组作业,盯着她按时吃饭睡觉,像守护一件易碎品。
祝词凯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会在图书馆帮她留一个靠暖气的位置,在她忘记带伞时“恰好”多带了一把,偶尔递给她一杯热饮,却从不追问什么。
他的存在像冬日里一缕不烫手的暖风,微弱,却持续。
李雨绵开始强迫自己重新走进烘焙社团的小厨房。
不是为了爱好,更像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惩罚。
厨房里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鸡飞狗跳和甜蜜笑闹,只剩下烤箱单调的嗡嗡声和她机械的动作。
烤好的吐司,她分给社团成员,自己却很少吃,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她还能做点“正常”的事情,没有他,她也能活下去。
一天下午,她正在厨房里沉默地给刚出炉的吐司切片。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起来。
林纭霜。
“绵绵,”林纭霜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你在哪?”
“厨房。”
“你…先回宿舍吧。或者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
“怎么了?”李雨绵握着面包刀的手顿住了,心头莫名不安。
“周缘他…”林纭霜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抖,“…走了。”
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李雨绵的大脑像是生锈的齿轮,卡顿了好几秒,才艰难地转动起来。
走了?离开医院了?
还是…离开这座城市了?
她握着手机,没说话,等着林纭霜的下文。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林纭霜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他…去世了。今天早上…在他家里…周叔叔阿姨刚通知我…说…说是突发急病,没抢救过来…”
“哐当!”
面包刀从李雨绵手中滑落,砸在地面。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手机还贴在耳边,里面林纭霜焦急的呼唤声变得模糊。
去世了?
周缘死了?
那个在医院里,用最冰冷的话语将她推入深渊的人,死了?
那些被她强行冰封的情绪,在这个瞬间,轰然崩塌。
她以为她恨他。
她以为只要不见他,不想他,时间就能把那些伤口磨平。她甚至以为,那份恨意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
可现在,他死了。
“绵绵?绵绵你说话啊!别吓我!你在哪?我马上过去!”林纭霜在电话那头急得快哭了。
“我…没事。”李雨绵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知道了。”
她挂断了电话,慢慢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包刀。
她看着操作台上切到一半的吐司,松软。突然觉得一阵反胃,猛地捂住嘴,到水槽边干呕起来。
这一次,比看到芋泥蛋糕那次更加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却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眼泪汹涌而出。
**
周缘葬礼那天飘着细雨,不大,却足够把整个世界浸得发潮。
而李雨绵的世界,在周缘离开后就已全是狂风暴雨。
李雨绵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方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是周缘大学入学时拍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他,眉目清俊,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那是她熟悉的周缘,是她记忆里鲜活生动的周缘,不是医院里那个陌生的躯壳。
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头晕目眩。
照片上的人,和那个说出“分手是解脱”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母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还是强撑着对前来吊唁的人点头道谢,只是那句“谢谢”刚出口,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李雨绵不敢上前,怕看见阿姨泛红的眼眶,怕听见他们压抑的哭声,更怕看到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那么鲜活,怎么就变成了一捧骨灰。
“差一点啊。”她小声。
“就差一点,你就成周太太了。”
“周缘,”李雨绵的声音很抖,“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趁我不在的时候走,故意让我连句再见都跟你说不上。”
“你说过要陪我坐一百次过山车的,你说过每年要吃我做的蛋糕的,你说过……”
她的声音哽咽了。
“你说过喜欢我、要娶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她想扯出一个笑,可是眼眶却不自觉热了又热。
她突然想起试婚纱那天,周缘说比他梦里好看一万倍。
想起他为了自己特意抢周杰伦演唱会门票。
想起他说愿意一直做自己的小白鼠。
周缘,你幼不幼稚?
这个幼稚鬼,连走都走得这么急,连句再见都没好好说。
就在这时,周野路来到李雨绵的面前。
他递给李雨绵一封信和一个周杰伦签名CD。
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李雨绵。
欲言又止。
他真的太想告诉李雨绵真相了。
可是他答应过周缘的。
他们几个从小就认识了,他也把李雨绵当妹妹了。
他已经失去周缘了。
失去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他不想看见李雨绵再那么自责,那么痛苦。
如果那样,周缘会怪他吧?
最终,他闭了闭了眼,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李雨绵的目光落到那封薄薄的信上。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上面没有署名,只写着一个字,笔迹是周缘的:
「绵」
她认得这个字。
以前他给她写便签条,开头总是懒洋洋地写个“李雨绵”,只有在特别认真或者哄她的时候,才会写这个亲昵的“绵”字。
冰冷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信纸。她展开信纸。
映入眼帘的字迹非常虚弱,不再是以前的不羁的草书。
笔画时轻时重,断断续续,有的地方甚至被晕染开,留下深色的水渍痕迹,像眼泪或者血。
绵绵: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真可惜,没能陪你你过今年的生日。
作为补偿,这个周杰伦签名CD,归你了。
还记得吗?我生日那天,我说我是十八岁喜欢上的你,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比你喜欢我的时间还要早,十二岁那年我就喜欢上你了。
其实我偷偷攒了好多话想跟你说,比如之前自行车链条是我故意弄坏的。比如高考完那天,我在你家楼下站了半小时,但最后还是没表白……以前我总想着日子还长,这些话可以以后慢慢说,但是现在我发现,好像没有机会了。
说起来挺亏的,没能跟你领红本本。不过没关系,至少我看过你穿婚纱的样子。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那个纸袋里,是你当初选的婚纱配饰。我让妈妈帮我保存着,没让血迹弄脏太多。虽然可能有点变形了…但,还是你的。还有,戒指我偷偷藏起来了。对不起,在医院里逼你还给我,我舍不得它离开你,更舍不得它跟着我埋进土里。它应该戴在你手上,哪怕…只是曾经。
我把它擦干净了,放回盒子里。就在纸袋里。如果你不想要了,就扔了。或者…留着,当个教训,提醒你以后找男人眼光好点,别找我这种短命的骗子。
给你的钱不多,省着点花,别傻乎乎被人骗。知道你懒得算计,放你手里总比被乱七八糟的理财经理坑了好。
那破车,你要是不想要,卖了也行。或者……留着。偶尔想起来,可以试试。虽然你肯定笨手笨脚,但……应该还挺酷的。记得戴头盔,我可不想在下面见到你是因为这个。
李雨绵,别为我难过太久啊。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谈恋爱。遇到喜欢的人,记得带他来我坟前“报备”一下,我得替你把把关。
如果放不下我,也没关系,毕竟我的魅力确实很大。但你要好好生活。
放首《说了再见》听听吧,你总说这首歌前奏一响,就想起跟我抢自行车的日子。
把以前你总说我的那句话还给你:错误经不起失败,但真理永远不怕失败。我大概是个经不起失败的错误,但你是我的真理,要一直闪闪发光啊。
最后…
李雨绵,我的傻兔子,我的芋泥蛋糕灾难制造者,我的傻乎乎的小青梅…
我爱你。
下辈子,我早点找到你,好不好?
别哭。
好好活着。
替我看看以后的夏天,星星是不是还那么亮。
——你的幼稚鬼周缘
于某个清晨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都说的通了。
原来,他把我推开,是不想耽误我。
李雨绵对着天空笑了笑,眼泪却掉得更凶。
周缘,你个傻子。
你才不是错误。
啪嗒。
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她慌忙用手去擦掉。
这是周缘给他的,这是他的遗物。
她不要弄脏。
她吸了吸鼻子,抓起手机点开音乐,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
“想要放放不掉泪在飘
“你看看你看看不到
“我假装过去不重要
“却发现自己办不到…”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的微笑…”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砸在心上。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能不能就这样忍着痛泪不掉
“说好陪我到老
“永恒往哪里找……”
可是周缘,你连再见都没跟我说呢。
你连句再见都吝啬给我吗?
你也曾说好陪我到老的,怎么能,怎么能食言呢。
“心碎了一地…捡不回从前的心跳…”
是,心早就碎了,被他用最残忍也最温柔的方式,彻底揉碎了。
周母踉跄地走了过来。
她一手拿着伞,另一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的精致袋子。
“绵绵…”周母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她颤抖着手,将纸袋递到李雨绵面前,“这个…是缘缘…临走前…特意交代…一定要交给你的…”
李雨绵的身体猛地一颤。
周母眼中含泪:“孩子…拿着吧…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她将东西塞进李雨绵冰凉的手里,碰到她无名指上那道淡淡的戒痕时,周母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李雨绵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沉重的东西。然后,离开了。
李雨绵僵硬地握着那纸袋。
林纭霜在旁为她撑伞,担忧地看着她:“绵绵…”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好。”林纭霜把伞给她。
林纭霜走后,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个沾着污渍的婚纱店纸袋,像一根刺,狠狠扎进她的记忆深处。
那是车祸那天,她满怀幸福抱在怀里的东西。
是装着“月光誓言”配饰的袋子。
上面的污渍…是尘土?还是…血迹?
她不知道。
她颤抖着打开那个沾着污渍的婚纱店纸袋。
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头纱和几件精致的配饰,边缘带着难以清洗的陈旧污痕。还有一个深蓝色的小丝绒盒子。
她颤抖着打开盒子。
那枚熟悉的钻戒静静地躺在里面。戒圈被仔细地擦拭过。
只是在内圈,靠近戒托的位置,似乎新刻上了两个极其微小的字母:
“Z&L”
周&李。
这是他什么时候刻上去的?
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忍受着病痛,一点一点刻下的吗?
李雨绵看着那枚戒指,看着那新刻的的字母,再看看手中那封信…
她猛地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
很疼,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周缘。”
“你这个…大骗子!”
后来,李雨绵哭到昏厥,是林纭霜和母亲一起把她抱回家的。
她的一头黑发,一夜之间变成白色。
这天晚上李雨绵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眼泪流个不停,哭了一夜。
快天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梦回了周缘信里说的,十七岁时自行车链条被弄坏的时候——
“周缘!!你看你这车!怎么回事?!”
她刚从超市满载而归,双手提着两大袋零食。
周缘从后面赶上来:“怎么回事?早上还好好的。”
“我哪知道!”李雨绵把零食袋往他怀里一塞,蹲下身子戳了戳那截链条。
其实,她心很虚。
刚才路过车棚时,她发现链条松垮,鬼使神差地捡了根树枝挑了两下。
本想制造一点小麻烦好让他陪自己走路回家。谁料到,周缘竟来得这么快,计划还没实施完就露了馅。
周缘放下零食袋,也跟着蹲下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侧脸上,轮廓分明,骨节清晰。
他忽然抬起头:“你刚才碰过它?”
李雨绵:“我没有!我就是……路过的时候多看了两眼。”
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垂着眼睑继续摆弄链条。
李雨绵偷偷瞄他的侧脸,那绷紧的测量让她莫名心慌。
她试探性想要帮忙:“要不我去找修车摊吧?不远,就在路口……”
“别动。”他的声音清冷,同时扣住她的手腕。
“油。”他说得简短,却足够让她僵住。
下一秒,他突然低笑了一声,嗓音戏谑。
“你笑什么?”李雨绵瞪了他一眼,脸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没什么。”他移开视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她,“擦擦。”
她接过纸巾,手指捏着边缘,有些不知所措。
李雨绵:“那车怎么办啊?总不能扛回去吧?”
“不然呢?”他挑眉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你弄坏的,你负责。”
“我没……”她的辩解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她还没彻底擦干净的指尖上。
“哦?”他拖长语调,“那这黑印是自己长出来的?”
李雨绵被堵得说不出话。
“那……要不我们先把车锁在这儿,明天再来修吧?”
“不行。”
他弯下腰,扶起倒地的自行车,“这车不能丢。”
“那你真的会修吗?”
他微微一顿,声音模糊了些:“试试吧。”
于是,李雨绵站在一旁,看着他蹲在车棚昏暗的光影中忙碌。
然而,十分钟过去了,链条依旧松垮地垂挂着。
“算了吧,周缘。”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还是走路回去吧,大不了明天我赔你修车钱。”
闻言,周缘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她的视线。
夕阳的光芒恰好落在他的眼中,映得那双眸子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淡淡道:“走回去要四十分钟。”
“那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因为你车坏了嘛。”李雨绵低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下一秒,周缘忽然笑了,带着一丝狡黠,看得她心头一紧。
“其实,”周缘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拍掉掌心沾染的灰尘,“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发现链条是被人从接口处拆开的。”
“啊?”李雨绵怔住,瞪大眼睛望向他。
“你看这里。”他伸手指向链条的连接处。
“是人为弄坏的,不是自然脱落。”
李雨绵的脸瞬间涨红:“那……那可能是谁不小心碰掉的吧……”
“嗯,有可能。”
周缘突然向前迈了一步,俯身靠近她耳边。
温热气息拂过耳际:“比如某个想让我陪她走路回家,又不好意思开口的笨蛋。”
李雨绵如同触电,跳开半步:“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周缘扬起嘴角,笑意更深:“车明天再修。走吧,笨蛋,走路回家。”
李雨绵看着他的背影,眼泪莫名地、不争气地流出来。
梦醒。
是梦啊。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突然很想去周缘墓前看看。
一大早,微风拂过,李雨绵蹲在墓碑前,抚摸着上面的照片。
她也写了一封信,是给周缘的回信。
她对着墓碑读信,泪水如潮水般涌出,无法遏止。
就像她对他的感情。
雨又开始下了,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她想起来那句:“错误经不起失败,真理却不怕失败”。
原来有些真理,连一次失败都经不起。
“周缘,”她哑着嗓子开口,“你说,你有很多话想跟我说,能不能托个梦告诉我?”
没人回答她。
只有雨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她写的话,像一滴永远不会干的眼泪。
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像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远处的栀子花开得炽烈而灿烂,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他站在花树下,逆着光,眉眼温柔,带着熟悉的笑意,轻声说道:“别哭啊。”
后来,也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因为过度压力,她生病了。
连续几天的高烧和昏睡,像是身体对她剧烈情绪的最后一次清算。
再次醒来后,她去了一趟婚纱店。
刘老师不在,店员还是那位热情的女孩,看到她,立刻认了出来,笑着迎上前:“李小姐!您来啦?是还需要什么后续服务吗?”
“我……我来问问,三个月前,我订的那件婚纱……就是后来,我说……要处理掉的那件……还在吗?”
店员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啊……那件‘月光誓言’吗?在的,还在的。”
李雨绵猛地抬头,不可置信。
店员解释:“我们也觉得很可惜,那件婚纱您穿那么好看……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只是把它仔细清理后收进了仓库,想着万一……万一您改变主意了呢?”
“我能……再看看它吗?”李雨绵哑声问。
“当然!”店员赶紧去仓库取来了婚纱。
洁白的婚纱被妥善地挂在移动衣架上,推到她面前。
依旧是那么美丽,裙摆的碎钻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像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星空。
只是,原本该穿着它走向的人,如今不在了。
李雨绵伸出手,轻轻拂过柔软的纱。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却已是天人永隔。
她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钱包。
“尾款……我记得还有一部分尾款没结清,是吗?”
店员愣住了:“李小姐,这……”
“请帮我结算吧,”李雨绵的声音轻又坚定,“这件婚纱,我买了。”
店员默默去开了票据。
李雨绵付了钱,接过那张票据,径直走出了婚纱店。
阳光明媚,却照不进心底那片荒原。
她买下了一件永远穿不了的婚纱,为她和他,那场未来得及举行的婚礼,悄悄付清了最后的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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