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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蜉蝣
冬日的最后一丝凛冽终于被初生的暖阳驱散,宫墙根下悄然探头的嫩绿草芽宣告着春日的莅临,沉寂了一整个冬季的宫廷仿佛也从酣眠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新土与木料的气息。
修缮日到了。
宫里的初春修缮日,是旧貌换新颜的时节。
内务府早早就拨下了物料,一队队粗布短打的工匠被引入宫闱,在崔女史的吩咐下开始按部就班,那些被风雪侵蚀、虫蛀蚁噬的梁柱门窗,此刻终于迎来了它们的救赎。
粗壮的原木被楔入摇摇欲坠的房檐下面充当支撑,工匠们攀着梯子,小心翼翼地铲掉窗棂上龟裂起翘的旧漆皮,再用熬得粘稠的米浆糊贴上崭新的皮纸。
栖樾抱着一叠刚从库房领回的窗纱,预备替换,穿行在喧闹的修缮现场。
她小心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木屑和工具,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有些地方已经变得焕然一新。
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回廊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要是有手机就好了,还能给这初春中在宫廷里忙碌的身影拍个照,劳动者的身影确实值得记录。
栖樾忽然回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那些做过的实践作业,比如说,拍一张“我身边的劳模工匠”摄影作品,发到某个社交软件上,参加作品征集活动,然后按照老师的要求去集赞……
实践分,我到了这里仍然恨你。
她忍不住这样想。
或许是因为中国的教育模式太令人深刻了,无论是处在学业的什么阶段,简直一段有一段的ptsd。
扯远了,栖樾摇摇头,不再去回想那些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正想好好感受这初春的光景和劳动的身影时,天公却总是不遂人愿。
正午刚过,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带着湿冷气息的风卷起地上的木屑和尘土,打着旋儿。
工匠们经验老道,抬头望了望天色,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此刻,崔女史尖锐的哨声已经急促地响了起来。
“收工,先收工!雨要来了,把家伙什都归置好。”
几乎在哨音落下的瞬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瞬就连成了线,继而化为倾盆之势。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刚刚显露新颜的宫墙殿宇,也瞬间浇熄了修缮的热火朝天。
工匠们开始慌忙地收拾工具,用油布遮盖好木料,在崔女史的催促下匆匆撤向临时搭建的工棚。
宫女和内侍们也纷纷躲避。
栖樾赶紧将怀里的窗纱拢紧,小跑着奔向最近的回廊。
冰冷的雨水斜扫进来,打湿了她的鬓角和肩头。
虽然春寒料峭,但毕竟没有冬天那时候冷了,她还特意换了一身春衫,想着迎接一下她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春天。
杏黄色的襦裙看起来要比墨绿色的布裙好看多了,少女本该如同初春般明亮。
栖樾缩在廊柱的后面,看着天地间迅速被白茫茫的雨幕吞噬,庭院里很快积起浑浊的水洼。
喧嚣褪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敲打着瓦片,地面和回廊的顶棚。
她抬头望着这密不透风的雨帘,正准备等雨势稍小些就冲回下处的宫女房。
就在栖樾拢紧衣襟转身欲走时,一声呜咽不知从哪里传来,听起来气息微弱,有点像婴儿的抽泣声,几乎要被雨声吞没。
“呜……”
她脚步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于是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呜……喵……”
又是一声,比刚才要更清晰,带着明显的颤抖和痛苦。
声音,似乎来自头顶上方。
栖樾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座宫殿的飞檐翘角下,紧贴着湿滑的瓦片,瑟缩着一团小小的,被雨水淋得湿透的黄色绒毛。
是小猫。
──那是一只半大的橘猫,它浑身湿透了,毛发紧紧贴在瘦小的身躯上,正试图把自己缩进檐角那一点点可怜的凹陷里避雨。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可怜的小橘猫,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禁不住地颤抖,偶尔几声春雷滚过,它都吓得猛地一哆嗦,几乎要从湿滑的瓦片上滑落。
栖樾盯着那只小猫,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小橘猫的一条后腿姿势怪异,无力地拖在瓦片上,显然是受了伤的,难怪它只能无助地趴在原地哀鸣。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也没有犹豫的时间,栖樾的目光迅速扫向四周。
工匠们撤走后,一架木梯还斜斜地倚在那座宫殿的墙根下,被雨水冲刷得油亮。
救它。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栖樾的脑海,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怀中那叠珍贵的窗纱小心地放在回廊干燥的角落,用一块废弃的油布盖好,随即,她毫不犹豫地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单薄的杏黄色春衫紧紧贴在肌肤上,带来阵阵寒意。
栖樾咬紧了牙关,冲到墙根下,双手抓住湿滑冰冷的梯子上的横档,向上攀爬。
流下来的雨水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梯子湿滑得几乎握不住。
终于,她的手够到了屋檐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湿透的头发粘在额前。
那只小橘猫似乎感觉到了动静,惊恐地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琥珀色眼睛望向栖樾。
“别怕,你乖啊,别怕……”
栖樾尽量放柔声音,试图安抚这只颤抖的小橘猫。
她一点点挪上去,冰冷的瓦片硌着她的膝盖,伏低着身体,慢慢朝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猫靠近。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靠近时,一滴冰冷的雨水,在它滴落到小橘猫的头顶前,被栖樾一手兜住,抹开了。
小橘猫似乎感受到了栖樾的善意,也可能是实在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当她的手终于轻轻覆上猫咪湿冷的脊背时,它只是微弱地“喵”了一声,没有剧烈反抗。
栖樾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整个抱入怀中,入手是一片冰凉和轻微的颤抖。
她低头查看小橘猫的伤腿,果然,后腿靠近关节处有一道明显的撕裂伤,皮肉翻卷,被雨水泡得发白,难怪它无法行动。
“好了,没事了,我们下去。”
栖樾将小橘猫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它遮挡风雨。
她抱着猫,小心地转过身,准备顺着梯子爬下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视线无意间扫过脚下的宫苑。
此刻,栖樾站在高高的屋檐上,风雨如晦,天地一片苍茫。
平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阙楼宇,此刻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冲刷下,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渺小。
她自己,抱着怀中微弱的生命,站在这冰冷的瓦片之上,在这片浩瀚宫苑的一隅,在这天地倾泻的暴雨之中,就是世间最渺小的存在,犹如一粒尘埃。
穿越以来,栖樾就想过要在这深宫里挣扎求存。
可是,向上走谈何容易?
这巍巍宫墙,这森严等级,这无形枷锁……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也正因为渺小,才更要向上;正因为艰难,才更要抓住一切机会。
她栖樾,不甘心被抹杀,不止步于下处的低阶宫女。
她要活下来,更要活得光彩。
“喵……”
怀里的那只小橘猫微弱地叫了一声,栖樾猛地回神,抱紧了小猫咪,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
她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雨幕宫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下移动。
当栖樾终于抱着小橘猫踩到地面上坚实的青砖时,她已经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雨势似乎更大了,但她也顾不上喘息,将小猫更深地藏进怀里,用窄短的袖子勉强遮挡,然后拔腿就朝着下处宫女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回到宫女房时,栖樾几乎成了一个水人,单薄的杏色春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的青砖上汇成一小滩水迹。
怀中的小橘猫也湿透了,冷得瑟瑟发抖,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看到栖樾,墨梨吓了一跳。
“小栖?”
栖樾顾不上解释,也顾不上自己,只急促地说道:“快,给我些干净的旧布,再打盆温水来,它受伤了……”
墨梨这才看到栖樾的怀里护着的那只瑟瑟发抖的小橘猫,她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嘴巴,惊讶无比。
随即她赶忙递过去干净的旧棉布,并且转身出了房间,到后门处留意有没有剩余的温水。
才下了大雨,被淋湿的宫女们也相互烧了热水沐浴,只见缸中还剩下一些,墨梨摸了摸水温,尚有余温,她一喜,打了一盆微温的水赶紧回了房间。
栖樾小心翼翼地将小猫放在铺开的干布上。
可怜的小家伙因为寒冷和恐惧缩成一团,受伤的后腿无力地摊着。
栖樾用另一块干净的布,蘸了一些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冰冷的皮毛和伤口周围的泥污。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温水擦过,小橘猫似乎舒服了一些,颤抖也减轻了,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警惕而痛苦地看着她。
接着是处理伤口。
伤口不算太深,但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有些撕裂。
栖樾想起了在太医院那里“偷师”学来的零星知识。
她记得贺文昭说过,伤口可以先用清水冲洗,避免污物。
那么她便先用温水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冲洗掉伤口里的泥沙,又解开腰间的香囊,将里面的凝血草夹在手指间碾了碾,敷在伤口上。
小橘猫疼得直哆嗦,发出细小的哀鸣,却没有挣扎咬人。
“忍一忍,咪咪乖,马上就好了……”
栖樾轻声安抚着小橘猫,冲洗干净伤口,并且上好药之后,她又用干净的旧棉布将受伤的后腿包起来固定好,避免小橘猫乱动,再次撕裂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背后一阵阵地发冷,连带着开口的声音都有几分虚浮,“……好了,没事了。”
这时,栖樾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浑身湿透的难受,冰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打了个哆嗦,连忙找出干净的衣物和布巾。
“姐姐……”
“你快去洗洗吧,别冻着了,小猫这里有我看着。”墨梨说道。
栖樾点点头,抱着衣物匆匆走向宫女房后简陋的浴间,她用温热的水冲刷掉满身的雨水和寒意,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下来。
当她将自己收拾清爽,换上干爽的衣物,带着一身水汽回到自己铺位时,忽然发现靠近床铺的那一扇窗户有些不一样了。
本来已经被吹破的窗户纸,刮风下雨总会飘进来的镂空,此刻竟被一张透着微光的新皮纸糊得严严实实的。
窗棂上旧浆糊的痕迹已经被人被仔细清理过了,新糊的窗纸边缘平整服帖,将屋外的风雨和寒意隔绝在外。
虽然糊纸的手法算不上十分精细,角落处甚至有一点点浆糊溢出的痕迹,但这份温暖和关切,还是让栖樾心头一热。
她看向旁边铺位正低头哄小猫的墨梨,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回来啦?小猫好像睡着了。”墨梨的指尖抚摸着小猫的头顶,慢悠悠地,声音无比温和。
“嗯。”栖樾指了指窗户,声音有些发哽,“墨梨姐姐,这窗户……”
墨梨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哦,今日修缮,各处都在糊窗户。我见那边角落里剩下一张裁好的新纸,浆糊桶也还没收走,上次我不是答应你了给你补嘛,索性就捡了回来顺手糊上了。省得夜里你听着风声睡不安稳。”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栖樾还有些苍白的脸上,补充道,“淋了那么大的雨,别再吹风着了凉。”
栖樾看着墨梨沉静温和的侧脸,又看看那扇崭新的窗户,还有蜷缩着在布条上安稳沉睡的橘色小生命。
怎么办,生命热乎乎的,烫的她心里冒气。
栖樾没有姐姐,本以为穿越到这样陌生又险恶的地方,她依旧是独自一人的,直到遇到墨梨,这个总是规规矩矩的好姑娘,会记住她的抱怨和情绪……
窗外,冷雨依旧敲打着宫苑的每一个角落,声势浩大,也冰冷无情。
窗内,一方小小的天地却因一张捡来的窗纸和一个无声的守护,变得温暖而宁静。
栖樾轻轻走到窗边,指尖拂过那崭新平滑的纸面。
透过它,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了。
她的目光落在沉睡的小猫身上,又转向墨梨的身影。
渺小吗?
是的。
在这深宫之中,她们作为皇宫下处的宫女,每日忙里忙外,地位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历史几千年,人们总是在反抗,在推翻,为自己争取为人的资格和权利。
艰难吗?
是的。
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但也并非没有光亮。
救下的这微末的生命,在雨中的一方天地无声地守护着纯粹的情谊,亲手糊上能够抵御风寒的一方纸窗……
每一件微小的事物,都是在这冰冷宫墙之下,属于栖樾的,属于墨梨的,属于她们的,真实的暖光。
而栖樾要做的,就是守护这些微光,然后,让自己变成足够强大,让自己变成足以照亮前路的光。
向上走,不仅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有能力去守护这些值得守护的人和物。
风雨终会停歇,而向上攀登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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