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色盘与断章

　　苏雯的咖啡凉了。她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播放数字——57.3万次观看，并且还在快速增长。标题刺眼得像一道伤口：「著名画家程远山右手失控全程记录」。

　　视频明显是偷拍的。画面中的程远山站在画架前，右手握着画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笔尖对准画布。那只手像有自己的意志，抽搐、颤抖、最终完全不听使唤。最令人心痛的是视频最后几秒，程远山突然崩溃，用头撞击画架的闷响让苏雯胃部绞痛。

　　"别看那个了。"程远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雯迅速合上笔记本，但已经太迟了。程远山绕过沙发，左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他的右臂僵硬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半握着一支看不见的笔。

　　"你看了多少遍？"他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苏雯想说谎，但最终只是轻声回答："足够让我想找出拍摄的人然后掐死他。"

　　程远山笑了，嘴角的弧度苦涩而扭曲。"艺术圈的小报记者大概会为这个标题狂欢一周，然后转向下一个受害者。"他把茶递给苏雯，"喝点热的，你脸色很差。"

　　苏雯接过杯子，指尖碰到程远山的左手。那些曾经灵活修长的手指现在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颜料渍，像是经历了无数场微型战争。她突然想起视频评论区最热门的那条留言：「真正的艺术家应该能够控制自己的工具，否则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林玥来电话了，"程远山坐到她对面，"建议我'暂时退出公众视野'。"他做了个夸张的引号手势，"画廊很担心投资回报率。"

　　苏雯握紧茶杯，热度几乎灼伤她的掌心。"他们不能这样。你的《抗争》系列刚刚获得《当代艺术》的年度提名..."

　　"那是在这段视频流传之前。"程远山用左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艺术频道正在讨论"艺术家身体条件是否影响作品价值"的专题。屏幕上一位知名评论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钢琴家失去了手指灵敏度，我们不会继续称他为钢琴家。"

　　苏雯关掉电视，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帮混蛋根本不懂什么是艺术！"

　　程远山只是耸耸肩，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判决。他走向画室，脚步略显蹒跚——最近药物的副作用开始影响他的平衡感。"我去工作了。"

　　苏雯听着画室门关上的声音，重新打开笔记本。出版社的邮件赫然在收件箱顶端：「紧急：《调色盘》终稿决定——最后一次讨论机会」。她深吸一口气，点击回复：「今天下午三点到办公室。」

　　出版社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会议室里，克莱尔将两份装订好的文件推过桌面："蓝色标签是编辑部的修改版，红色标签是你的原版。"

　　苏雯翻开蓝色版本，直接跳到结局章节。原本描写陆远适应左手创作并找到新艺术形式的段落被完全重写，变成了一个医学奇迹——主角的右手神经"意外再生"，最终回归传统绘画并举办轰动个展。

　　"这太荒谬了。"苏雯合上文件，"神经损伤不会这样康复。"

　　克莱尔叹了口气："读者需要希望，苏雯。没人想花钱买一本关于不可逆转失去的书。"

　　"那真实呢？"苏雯的声音提高了，"真实生活中的人们每天都在面对不可逆转的失去！"

　　"小说不是真实生活。"克莱尔冷静地说，"特别是商业小说。你的原版结局太...绝望了。"

　　苏雯想起程远山绑着画笔作画时的专注神情，那种在残缺中依然倔强的光芒。"不，它充满希望。只是不是你们想要的那种廉价希望。"

　　会议不欢而散。克莱尔给了她48小时做最后决定——接受修改或终止合同。走出大楼时，苏雯的手机响了，是林玥。

　　"苏小姐，我想你应该知道，"林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同情，"程远山取消了所有近期展览。"

　　苏雯站在人行道上，阳光突然变得冰冷。"他决定的？"

　　"我们共同商量的结果。"林玥顿了顿，"说实话，现在的作品...不太符合市场期待。那些左手画的，还有绑笔的尝试，太...粗糙了。"

　　苏雯握紧手机，指节发白。"那些是他最好的作品。"

　　"从艺术角度也许，"林玥轻声说，"但从商业角度..."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清楚不过——一个失去右手功能的画家，在艺术市场上已经死了。

　　回到工作室时已是黄昏。画室门紧闭，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刮擦声。苏雯轻轻推开门，看到程远山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幅几乎全黑的画布。他的右手腕绑着一支炭笔，随着手臂的摆动在画布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新技法？"苏雯轻声问。

　　程远山抬头，脸上沾满炭灰。"算是吧。发现手腕比手指听话些。"他试图微笑，但嘴角的肌肉似乎也不听使唤了，"出版社怎么样？"

　　苏雯坐到他身边，肩膀贴着他的。"给了最后通牒。要么改结局，要么解约。"

　　程远山用左手拿起一瓶水，牙齿咬开瓶盖。"你会怎么选？"

　　"我不知道。"苏雯诚实地说，"如果解约，不仅意味着失去预付款，还可能影响以后找出版商。"

　　程远山喝了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你知道我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吗？"

　　"什么？"

　　"足够你写十本书不用出版。"程远山放下水瓶，"所以别让经济压力影响你的决定。"

　　苏雯摇头："我不会用你的钱。"

　　"为什么？"程远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如果角色互换，你会毫不犹豫地帮我。"

　　苏雯看着他眼中的急切，突然明白了——程远山需要这种给予，需要感觉自己还能为别人提供价值，哪怕只是金钱上的。她轻轻点头："我会考虑的。"

　　夜深时，苏雯独自在书房修改稿子。程远山已经睡了，药物让他每天需要更多休息。她打开蓝色标签的修改版，强迫自己读完全文，却在最后一页停住了——那个虚假的"康复"结局像一根刺扎在心上。

　　"该死！"她突然将文件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但发泄过后，理智又慢慢回归。她蹲下来，开始一片片拼凑那些纸片——就像程远山拼凑他破碎的创作方式一样。

　　凌晨三点，苏雯轻手轻脚地走进画室，想找些素描纸记录突然闪现的灵感。在翻找抽屉时，一个黑色笔记本掉了出来。她本能地捡起来，一页写着"药物剂量"的纸从里面滑落。

　　正要放回去时，苏雯瞥见了一行字："当质量归零，数量还有意义吗？"字迹歪斜，明显是用左手写的。她不该继续看，但某种不祥的预感驱使她翻开了下一页。

　　「医生说的五年是最理想情况。按照现在的发展速度，可能只有两年，甚至更短。当那一天到来，当连绑笔都做不到时，我该如何定义自己？」

　　纸页上有几处可疑的皱痕，像是被液体浸湿后又干了。苏雯的手开始颤抖，她快速翻动着，直到最后一页，日期是前天：

　　「开始准备最后的作品。不是给世界看的，是给自己的答案。但每次想到S.W.，计划就会延迟一天。她让我相信，艺术可以超越□□的限制。感谢她延长了我的艺术生命。」

　　苏雯合上笔记本，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装置。

　　第二天早晨，程远山发现苏雯睡在书房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调色盘》的手稿和拼凑起来的修改版文件。他轻轻唤醒她："嘿，别在这儿睡。"

　　苏雯睁开眼，程远山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伸手触碰他的脸颊，感受着皮肤下的骨骼轮廓，像是要永远记住这个触感。

　　"我决定了，"她说，"不会改结局。"

　　程远山挑眉："即使失去出版机会？"

　　"即使那样。"苏雯坐起来，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我可以自费出版，或者换个笔名重头开始。但陆远的故事必须真实。"

　　程远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布盒。"本来想等个更好的时机。"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简约的银戒指，"这是我母亲的。不是求婚，"他迅速补充，"只是...一个承诺。"

　　苏雯接过戒指，内圈刻着两个字母：C&S。

　　"当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时，"程远山的声音异常平静，"我要你亲手帮我结束展览。不是葬礼，是一个真正的闭幕式。你能答应吗？"

　　窗外的天空突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雷声。苏雯看着戒指，又看看程远山日益消瘦的脸庞。雨水开始敲打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

　　"我答应你。"她最终说，声音几乎被雷声淹没。

　　程远山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他拿起戒指，颤抖着将它戴在苏雯的右手无名指上。"那么从现在开始，"他轻声说，"你就是我的闭幕策展人了。"

　　雨越下越大，敲击声几乎淹没了所有其他声音。但在这个被雨水包围的空间里，苏雯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她握住程远山的手——那只正在慢慢死去的手——轻轻吻了每个指尖。

　　"今天要画什么？"她问，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雨天早晨。

　　程远山微笑，眼角挤出细纹："《凋零之手》系列的最后一幅。需要个模特。"

　　苏雯站起来，拉着他走向画室。雨水顺着窗户流下，将世界变成模糊的水彩画。在这个被水雾柔化的空间里，时间似乎暂停了，只剩下画布、颜料，以及两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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