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青纱

　　秋猎一共五日：第一日是去程；第二日是军队演练；第三日是分队伍的围猎比赛，晚上是盛大的宴席，皇帝亦会出席；第四日是单人的各种武术比试，晚上同样有宴席，不过近几年皇帝不出席了，是太子坐镇；最后一日是回程。

　　林潋青三人到达秋猎营地后，迫不及待地随着内侍的指引，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帐篷。

　　翰林院学士在一众官员里，官阶略低，几人共账是不可避免的。多亏他们运气好，能三人分到同一顶帐篷，许多同僚都是五人一顶，至少也是四人一顶。

　　林潋青也稍稍安下心来，比起不过点头之交的其他人，范郁金和周韫玉知晓她的性子，能保持在合适的分寸上。

　　经过大半日的奔波，三人已是累极，草草吃过晚膳后，简单梳洗下，就上床就寝了。

　　期间发生了一件令林潋青哭笑不得的事。

　　营地里，内侍只负责传送膳食以及引路，其余杂事则需官员带来的侍从完成，若无侍从就只好自己动手。

　　范郁金看着暮山不甚熟稔的模样，比如把林潋青的行李搁置在案桌上不去归置、端来的梳洗用水温度不适宜甚至有些凉。终于在暮山杵在內间似乎不打算出去时，他忍不住私底下问林潋青，为何不让砚水随行，林潋青只好寻了个借口说砚水染上风寒了，随后打发暮山到外间休憩。

　　第二日军队演练，今年除了常规军队金吾卫、玄甲军，还多了七皇子亲练的铁骑营。

　　林潋青他们需走到一个坡地上，这里布置了一个观赏平台，往下俯瞰就是演练场地。尽管林潋青处于观赏平台的边缘位置，仍旧能把下方分成三个阵营的三千战士尽收眼底。

　　指挥将军的一声号令下，顿时战鼓如雷，三千甲士齐声嘶吼，声浪直破云霄。霎时间，又见刀枪并举，劈砍突刺，动作迅猛整齐。战旗迎风翻卷，赤色如同血浪。

　　最令人咋舌的莫过于铁骑营。其阵型变化莫测，长蛇之阵不过须臾又骤然裂变，刀盾手聚拢为锥阵，弓弩手后退成雁行，进退如风，俨然一体。蓦地号角锐鸣，将士分化成两军，对垒于金色草地上，铁骑冲锋，战马嘶鸣，刀刃映出冷冽的光，杀气幻变成骇人的飓风，直向林潋青席卷过来......

　　回到营地，那震耳的喧嚣仍萦绕在林潋青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范郁金不知从何处得知，营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条小溪流，不停劝说林潋青和周韫玉陪他同去，好好沐浴一番。

　　营地是有温泉和浴堂的，但中低级官员根本无权使用，他们只能去往临时设立的浴帐沐浴，可是今年秋猎随行人员太多了，水源严重不足。因此范郁金听说附近有溪流，就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潋青~去吧，我发誓不会笑话你身板单薄像纸张的。而且，我允许你笑话我肥硕如猪。”范郁金完全无视的林潋青一再拒绝，有种不拉她去不罢休的架势。

　　林潋青无奈编了个理由：“我风寒刚好，不能碰那冰凉的溪水，以免受凉又复发了。”

　　“你们府上都是病秧子不成，怎么轮番风寒，按我说你们就是太瘦了......”范郁金讲起来没完没了，幸得周韫玉打断他，“趁着现下天还未黑，我们赶紧去吧，潋青病刚好，你就别勉强她了。”

　　等他们离开了后，林潋青松了一口气，吩咐暮山端来一盆热水，并在帐篷门口守好。她抓紧时间仔细擦洗身子，并换了除裹胸外的贴身衣物。

　　他们沐浴完回来，林潋青也收拾妥当了，一起用过晚膳后，范郁金被人叫出去了。

　　林潋青本欲邀周韫玉下棋，消遣一番。突然，一个小太监过来说太子殿下有请。林潋青看着面生的小太监疑惑了一瞬，便独自随他去了。

　　不多时，林潋青被带到营地最外围、旁边就是灌木丛的帐篷。她在门口收住了脚步，正要找个借口脱身，带路的小太监悄然绕到她身后，用力将她推了进去。

　　“林潋青，你如今连见我一面也不愿意了？”娇滴滴的声音在帐篷角落响起，语气里带着埋怨和气愤。

　　果然是朝颜公主，林潋青暗道不好，朝着声音的方向拱手行礼，“问公主殿下安。”

　　“本公主一点都不安！你说你要守孝，三年不能娶妻，我就一直等你，如今三年期将要到了，我却连见你一面都要使计谋。”朝颜公主一连串的话语扔出来，砸得人根本接不上话，“你是怕娶我会影响仕途对不对？父皇最疼爱我了，我能劝说他允你继续在朝为官的。”

　　林潋青腰弯得更低，“公主殿下不吝垂念，微臣万分惶恐，只是微臣身份微贱，着实配不上殿下金贵的身份。”

　　“你为何还是不愿娶我？你是心里有人了对不对？是谁？是苏知鸢那个贱人吗？肯定是她，仗着是你表妹的身份处心积虑接近于你。我何处比不上她？”朝颜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林潋青身前，还抬起手伸向她的脸，“你看看我，你抬头看看我，我到底何处比不上她！”

　　林潋青慌张地后退躲开，正要说点什么，朝颜公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不娶我，我就要嫁给宋临川了，父皇和母妃都说他会待我好，可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给他。我只想嫁我喜欢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行。”

　　朝颜公主的语气从咄咄逼人变成满含委屈，讲到最后甚至抽泣起来。林潋青惊讶地抬头，她比朝颜公主高半个头，能清楚看到对方被泪打湿粘连的睫毛、布满泪痕的脸颊。林潋青张了张嘴，终究不忍再说什么。

　　正当林潋青苦恼，该如何从这荒唐的局面中抽身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林大人，您在这呢，可让杂家一顿好找。”是薛公公，太子身边的掌印太监，他向朝颜公主微微弯腰，“朝颜公主，太子殿下召林大人到行宫，有要事相商。现下天色已晚，夜路难行，杂家备了轿舆，方便您回御营。怕殿下那厢等久了，请恕杂家先行告退。”

　　薛公公几句话说完，带着林潋青离开了。走到门口，林潋青见到了候在外面的暮山。原是林潋青察觉出不太对劲，让暮山见机行事，幸好他机智，去寻太子来解围。

　　朝颜公主看着二人离开，心有不甘，然而是薛公公来要人的，她也不好强硬让林潋青留下，只能想想能否从太子哥哥那儿把人截住，总归林潋青不可能在行宫就寝。

　　“朝颜。”

　　朝颜公主抬头循声望去，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脸大半隐藏在夜色中，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谁，顿时瞳孔紧缩，不安地等着他继续发话。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他没看到方才的事，但这句话一出，她就知道，她所有的盘算都白费了。

　　“是，皇兄。”朝颜公主没等到回应，她知道，皇兄已经离开了。

　　世人都道她是最受宠最尊贵的公主，却鲜少有人知晓，她自小就惧怕与她一母同胞的皇兄，有时她甚至觉得太子哥哥才是她的亲皇兄。皇兄很少管她，但只要他开口，她就只能温顺地听从，不敢违逆。

　　另一边，林潋青谢过薛公公，到行宫与帐篷的分叉口处，正欲跟他告别。

　　不料薛公公拦住了她，“林大人，殿下的确是有事召见您。”

　　因无关人等不得踏入行宫和御营，于是林潋青吩咐暮山先行回去，她随薛公公面见太子。

　　林潋青被内侍直接请到正殿书房处，看到太子陆云湛在书桌前执笔写着字。

　　陆云湛一身雪青绸缎长袍，衣摆墨竹隐现，头发用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俨然一副温润贵公子的形象，不熟知的人肯定不相信他是太子。

　　林潋青正要行礼，陆云湛抬头注意到她后笑着摆摆手，“孤早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并示意她到圈椅上坐着。

　　陆云湛有着一双偏圆的杏眼，眼角有颗暗红色的泪痣，很标准清秀的高挺鼻梁，偏薄的淡红色唇瓣，笑起来脸颊还会出现梨涡。分开看有些偏女气的五官，但因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七尺六寸的身高，只让人认为他是一个英气逼人的贵公子。

　　说实话，林潋青还未见过，长得比陆云湛还俊朗的人。

　　“朝颜要嫁与宋临川。”陆云湛一边写着字一边说道：“今日让他们二人简单相看过了。待父皇回到长安便会赐婚，来年初夏完婚。时间上不算仓促，气温也比较适宜。”

　　“宋公子一表人才，与公主殿下才子佳人，很是相配。”林潋青脑海里思索着‘宋临川’这个人，因着她交际圈不大，实在没得到多少有用信息，只好套用中规中矩的夸人句式。本想面对面谢过陆云湛帮她解围，此时也不适宜再开口。

　　陆云湛并未认为林潋青在敷衍，顺着她的话继续说着：“宋临川人确实不错，年方二十三，温和纯良，谦逊有礼。家世也好，两年前获恩准世袭爵位宋国公，虽无实权，但地位尊贵，不会委屈了朝颜。家里人口简单，只他与太夫人母子二人，庶兄弟皆分家另居，朝颜免受诸多规矩束缚，也清净自由。”

　　陆云湛对宋临川的方方面面皆了解透彻，俨然就是一个为妹妹终身大事操碎了心的好兄长。林潋青不由得羡慕起朝颜公主。

　　不多时，陆云湛写完了一幅字，招手让林潋青过去。

　　“如何？”陆云湛待林潋青走到近前，给她展示，“孤新得的王羲之字帖，最近练了，今日写就这幅，感觉颇有几分大家的风骨。”

　　林潋青看了眼，果然是好字，由衷感叹道：“笔迹挺拔流丽，笔锋隐有筋骨，好字！好字！”

　　“孤知你最近在寻怀素的字帖，前不久孤得了一份，只是略有破损了尚在修复，待秋猎结束回长安后，你到东宫来拿。”

　　“那微臣就却之不恭，先谢过殿下了。”林潋青是真的很开心。她的文章特别是策论写得很好，写的楷书却只能算圆劲工整，不够大气，所以她想找草书练练笔刃。

　　两人饶有兴致地从字帖聊到山水画，一个太监轻声禀奏，说李安堂等人欲拜见太子。

　　陆云湛跟林潋青介绍：“李安堂这人我近来结识的，他的政见视角很独特，且跟随凡空大师云游两年，前段时日才回到长安，有很多有意思的见闻。”

　　很少见太子殿下如此推崇一个人，世人皆知凡空大师历来收徒要求严苛，林潋青不禁期待起这个人来。

　　林潋青随陆云湛走到会客厅，发现来人有近十个之多，基本都是陆云湛的伴读和权贵世家的公子，还有两个苦考上来的寒门子弟。范郁金也在里面。

　　众人皆是热血的年纪，都有着一颗利国利民的心，于是积极的各抒己见。

　　林潋青今夜也是收获颇多，李安堂如陆云湛所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她细细回味着刚刚听到的，推演着实施的可能性。

　　良久后，话题风向转变了，大家开始讨论起明日的围猎。

　　今年的围猎主要分三大阵营，太子党、七皇子党和四皇子党，看头自然是前两个阵营。

　　“那群兵痞子口出狂言，取笑我们在长安城的人，只会弄笔墨，拿不起弓箭。”
　　“还有人胆敢打趣到太子殿下身上，若非殿下给他们各方周旋出粮草，他们的仗能打得那么顺利吗？”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官，明日我们就让他们知道厉害！”
　　......

　　陆云湛看着众人从讨论围猎战术，到为他打抱不平，无奈扶额笑了。

　　“有些武官说话比较直白，并非就是那个意思，且大家都是在朝为官的，为朝廷为百姓做事，没必要交恶，围猎也不过是一项消遣，大家放松心情去玩比较重要。”

　　太子发话，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夜已深了，又交谈几番后，众人便纷纷告辞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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