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市立医院，神经外科住院部。
　　纪时泽换好白大褂，脚步匆匆走向医生办公室，正好在走廊拐角撞上护士长张姐推着治疗车出来。
　　“哎哟，小纪！”张姐看到他，叹了口气，“你可回来了，你这连着请几天假，你那几个病人的病程记录都堆成山了，还有37床那个术后发热的，王医生都问了几遍了！”
　　“对不起，张姐。”纪时泽声音沙哑，带着歉意，“我马上去补。”
　　张姐打量着他明显憔悴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唉，知道你家的事……节哀顺变。但医院这地方你也知道，病人等不了。张主任在办公室呢，脸色可不太好，你自己当心点。”
　　她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推着车匆匆走了。
　　纪时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进来。”张主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不出情绪。
　　纪时泽推门进去。
　　张主任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正低头看着一份病历，听到声音也没抬头。
　　“主任。”纪时泽站定。
　　张主任这才抬眼，上下扫了纪时泽一遍。“家里事处理完了？”他问，语气平淡。
　　“基本告一段落。谢谢主任批假。”纪时泽微微欠身。
　　“嗯。”张主任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说说吧，接下来什么打算？你实习期还有大半年，学业任务重，家里……现在这情况，能兼顾吗？”
　　他问得很直接，没有任何客套。
　　纪时泽挺直了背脊，直视着张主任：“主任，我想跟您商量一下排班的事。我……需要一份兼职。”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白天的时间，我想尽量空出来。晚上的夜班、周末的班，我都可以顶。急诊那边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也能去。”
　　张主任的眉头拧了起来：“纪时泽，你知道神经外科的强度。白天不来，光靠晚上和周末，你能学到多少？手术观摩、查房、病例讨论，这些都集中在白天！你这是本末倒置！”
　　“我知道！”纪时泽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急迫，“主任，我没办法！家里……还有个上高三的弟弟要养！房贷、学费、生活费……我白天必须去赚钱！”他紧紧攥着白大褂口袋里的催缴单，指节泛白，“我保证！晚上的夜班我一定来！周末我一天不休！急诊随叫随到！白天落下的，我晚上熬夜看书补！求您……给我个机会！”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张主任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沉稳优秀的实习生，此刻眼底布满血丝，摇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他的语气软了一些，“排班可以调整，给你多排夜班和周末班。但是纪时泽，”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严肃，“我丑话说在前头，实习不是儿戏！白天该你负责的病人，该你写的记录，该你参加的学习，一样不能少！质量不能打折！如果因为你个人原因耽误了病人治疗或者考核不合格，我一样会按规矩办！到时候别说实习，毕业都成问题！明白吗？”
　　“明白！谢谢主任！”纪时泽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懈了一点，他用力点头，“我一定做到！绝不给您和科室添麻烦！”
　　“行了，”张主任挥挥手，重新拿起病历，“去忙吧。先把欠下的病程记录补上。37床的体温和引流液情况，半小时后我要看到记录。”
　　“是，主任！”纪时泽应声，转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他才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他大步走向护士站，拿起属于他的那一摞厚厚的病历夹。
　　“张姐，37床今天的体温单和引流记录给我。还有，昨天新入院的42床的首次病程，我现在写。”

　　市一中高三教学楼，午休时间。
　　教室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和嗡嗡的说话声。
　　纪书漾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半天没翻一页。
　　同桌林筝端着饭盒凑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
　　“喂，纪书漾，发什么呆呢？这道电磁感应综合题你做了没？老张说下午要抽人上去讲。”林筝是个开朗的男生，声音洪亮。
　　纪书漾猛地回神，眼神还有些茫然：“……哪道题？”
　　“就这道啊！”林筝用筷子指了指习题集上的一道大题，“你脸色好差啊，昨晚没睡好？黑眼圈快掉地上了。”
　　“嗯……有点。”纪书漾含糊地应着，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
　　“喂，你到底怎么了？”林筝看出他心不在焉，压低声音，“家里……还没缓过来？”
　　纪书漾身体一僵，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唉，也是，这么大的事……”林筝叹了口气，识趣地没再追问，转而说，“对了，我妈同事家有个初三的小孩，想找物理家教，一小时一百二呢！问我们年级有没有物理好的同学愿意接。你要不要试试？你竞赛拿过奖，肯定行！”
　　家教！一小时一百二！纪书漾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看向林筝：“真的？在哪里？什么时候？”
　　“就周末啊，周六下午或者晚上，离咱们学校不远。”林筝看他突然来了精神，有点惊讶，“你真想接？高三了，时间紧……”
　　“时间我可以安排！”纪书漾急切地说，眼神亮得惊人，“林筝，帮我问问！具体地址，家长电话，我都要！”
　　“行……行吧。”林筝被他盯得有点发毛，“我下午就帮你问。不过，你可想好了啊，别耽误学习……”
　　“不会！”纪书漾斩钉截铁，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对抗什么似的。
　　他拿起笔，终于开始看那道电磁感应题，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划动起来，几乎是在发泄。

　　傍晚，天色阴沉。
　　纪书漾比平时更早回到家。
　　客厅里亮着灯，纪时泽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餐桌前，面前摊着几张纸和计算器。
　　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深色毛衣，脸色在灯光下依旧疲惫，但眼神专注。
　　桌上放着一个冷掉的包子。
　　“哥，我回来了。”纪书漾放下书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纪时泽抬起头，目光扫过他：“嗯。”他指了指桌上的包子，“冰箱里还有，自己去热。”
　　纪书漾没动，走到餐桌边，看着那几张纸——是银行的贷款延期申请表、助学贷款申请回执，还有一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草稿纸。
　　“怎么样……银行那边？”他小心翼翼地问。
　　“延期申请递上去了，等审批。助学贷款材料也交了，审核需要时间。”纪时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手指在计算器上按了几下，屏幕上跳出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证券那边赎回的钱，扣掉手续费和亏损，到账了。”
　　他把手机银行短信界面推给纪书漾看。
　　纪书漾看着那个比预想中还要少一大截的数字，心沉了下去。“那……够吗？”
　　纪时泽没直接回答，拿起那张草稿纸，上面列着：
　　【房贷月供：XXXX】
　　【学费（预估）：XXXX】
　　【本月水电煤：XXX】
　　【生活费（两人/月）：XXXX】
　　【医院抢救费欠款：XXXX】
　　【太平间/殡仪馆尾款：XXXX】
　　【总计支出：XXXXX】
　　【可用资金（证券赎回）：XXXXX】
　　【缺口：-XXXX】（没想好，我实在不擅长这方面）
　　那个鲜红的负号，像一把刀，狠狠扎在纪书漾身上。
　　“缺口……”他的声音干涩。
　　“嗯。”纪时泽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下个月房贷还能拖几天，等延期结果。学费暂时够了。抢救费和尾款……我跟医院和殡仪馆协商了，分期还。现在最紧的是……”
　　他指了指“生活费”那项，“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水电之类的。”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纪书漾看着那个刺眼的负数和哥哥紧锁的眉头，感觉胸口堵得发慌。
　　他深吸一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放在桌上，推到纪时泽面前。
　　“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家教的事……找到了。初三物理，每周六下午三小时，一小时一百二。地址离学校不远。”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纸条上，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
　　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抬起头，看向纪书漾。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担忧，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纪书漾，”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你动作倒是快。”
　　纪书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纪时泽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再次落回那张列着巨大缺口的草稿纸上。
　　他盯着那个鲜红的负号看了很久，久到纪书漾几乎以为他要再次拒绝。
　　最终，纪时泽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背负着千钧重担。
　　他拿起那张纸条，手指用力，将纸条的边缘捏得有些变形。
　　恰如那颗心。

　　“周六下午？”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纪书漾用力点头。
　　“地址确认过？安全？”
　　“林筝介绍的，他妈妈同事家，地址就在学校旁边的教师小区，很安全！”
　　“第一次去，我送你。”
　　“不用！哥，我自己……”
　　“我说，我送你。”纪时泽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住纪书漾，“还有，记住我的话。成绩，是底线。如果……”
　　“我知道！”纪书漾立刻抢答，眼神灼灼，“成绩掉一分，我立刻停！我保证！”
　　纪时泽没再说什么。
　　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冷包子，用力咬了一口。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收入”那一栏，原本空着的地方，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家教收入（预估）：360/周】

　　那个数字，在巨大的负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刺眼地、倔强地存在着。
　　那是纪书漾现在的一切。
　　纪时泽放下笔，那个“360”的数字在巨大的赤字面前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沉重。
　　他拿起冷硬的包子又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着，视线却落在纪书漾脸上。

　　“试讲时间？”他问，声音没什么波澜。
　　“周六下午两点。”纪书漾立刻回答，带着一种急于证明的迫切，“家长说先试讲一次，看看效果。”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纪书漾眼底的乌青，“去热饭。吃完饭，看书。”
　　纪书漾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饿，或者想问问哥哥今天在医院怎么样，但看着纪时泽重新埋首于那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眉头紧锁的侧脸，他把话咽了回去。
　　默默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了，只剩下几颗鸡蛋和半袋挂面。
　　他拿出两个鸡蛋，又翻出一小把青菜。
　　厨房里响起开火、烧水的声音。
　　纪书漾盯着锅里渐渐升腾起的热气，思绪飘回学校。
　　那道被林筝打断的电磁感应题，公式在他脑子里乱窜。
　　他必须考上好大学，学法律，像他发誓的那样……保护哥哥。
　　这个念头刺得他心脏发紧，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
　　“哥，吃面。”纪书漾端出两碗清汤寡水的鸡蛋青菜面，放在桌上。
　　纪时泽抬起头，看了一眼碗里，没说什么，拿起筷子。
　　两人沉默地吃着。
　　面汤的热气暂时驱散了屋里的冰冷，却驱不散那压在心头的东西。

　　深夜，市立医院神经外科病房。
　　灯光惨白，监护仪的嘀嗒声此起彼伏。纪时泽刚处理完一个术后躁动的病人，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四十分。
　　他今晚是夜班，从晚上八点开始，已经连轴转了近六个小时。
　　张主任确实“照顾”了他，夜班排得满满当当。
　　“小纪医生，36床血压有点下来了，你来看下？”一个值班护士探头喊道。
　　“来了。”纪时泽立刻应声，快步走向36床。核对医嘱、检查输液、调整监护参数……动作迅捷精准，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泄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刚处理完36床，护士站的呼叫铃又响了。“小纪医生！急诊刚收了个车祸外伤怀疑颅内出血的！张主任电话指示让你先去接诊，初步处理，他马上到！”
　　纪时泽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太阳穴的胀痛。“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抓起听诊器，快步跑向急诊通道。白大褂的下摆带起一阵风，脚步却有些虚浮。
　　急诊大厅灯火通明，一片混乱。担架床上躺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痛苦地呻吟着。
　　纪时泽立刻投入抢救，询问伤情、查体、下达紧急检查医嘱……
　　大脑高速运转，身体的疲惫被强行压榨到极限。
　　张主任赶到时，纪时泽正和急诊医生一起分析刚出来的CT片子。
　　“小纪，情况怎么样？”张主任声音沉稳。
　　“额颞部硬膜外血肿，中线轻度移位，需要立刻手术！”纪时泽指着片子，语速很快。
　　张主任仔细看了看片子，点头：“准备手术室！小纪，你跟我上，做二助。动作快！”
　　“是！”纪时泽立刻应道。高强度的手术即将开始，这意味着至少又是高度紧张和体力消耗。
　　他捏了捏发酸的后颈，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疲惫和杂念死死压回心底。
　　现在，他只能是医生纪时泽。
　　因为他是一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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