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沉眠

作者:稚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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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频


      晨光漫进教室时,夏枝意正盯着自己手腕内侧那一小片皮肤出神。
      秋日的光线经过玻璃窗的过滤,在空气中铺开一层薄如蝉翼的蜜金色纱幕,温柔地覆上她的肌肤。那一小片曾被沈雨眠的额头极其轻微地、几乎可以算作无意识地蹭过的区域,此刻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与周围肌肤无异的、健康的淡蜜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不一样了。
      那不是疼痛,不是红肿,甚至不是某种确切的触感残留。而是一种……知觉的苏醒。仿佛那片原本沉睡的、与身体其他部分浑然一体的表皮组织,在那次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之后,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永久性地标记、激活了。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血液流过皮下细微血管时加速的脉动,像地下暗河在春日解冻后奔涌;能察觉到空气最微弱的流动拂过时,那里比别处敏锐数倍的凉意,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被重新校准了灵敏度;甚至当她的手腕无意间压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粗糙的纸面上,那些凹凸的纤维纹理都会引发一阵被放大的、细密的、带着电流般酥麻的战栗,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窜到心尖。
      那感觉难以言喻。像雪夜荒原里被一片极轻的、独一无二的雪花吻过,冰晶在触及温暖的瞬间便消融无形,了无痕迹。可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冰凉,却仿佛带着雪花的全部记忆与棱角,渗进了皮肤的最深处,留下一种微妙的、带着沁骨凉意却又在隐秘处隐隐发烫的错觉,像皮肤之下埋着一小片不会融化的、属于昨日的雪。她不止一次在走神时,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腹,小心翼翼地、带着探究与确认的虔诚,一圈圈地、极轻地摩挲那块皮肤。触感平滑如初,心跳却每次都不争气地失序、擂动,如同被无形的鼓槌敲打着,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真实。
      她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筝,悄悄飘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沈雨眠端坐在那片被窗框切割得规整的光晕里,背脊挺直如风雪中不曾弯曲的修竹,侧脸线条在晨光里被勾勒得清冷而干净,像用最细的工笔在宣纸上精心描摹出的剪影。她正垂眸看着摊开的英文原版小说,指尖捏着一页边缘,准备翻页。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多余颤动,神情是一贯的、无波无澜的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声响、光影、流动的空气,都与她存在于不同的、绝对安静的维度。窗外疏淡的光影在她低垂的、浓密如鸦羽的眼睫上跳跃,整个人像一幅被精心装裱、悬挂在寂静博物馆最深处展柜里的古典工笔美人图,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极致的克制与令人屏息的距离感。
      仿佛昨天傍晚操场上发生的一切——那个蹲下身、以近乎科研的专注处理她脚踝磨伤的清瘦侧影;那个因意外起身而带来的、额头轻蹭手腕的、蝴蝶振翅般的触碰;甚至包括更早之前值日时,那种沉默却高效到令人惊叹的协作——都只是夏枝意独自观看了一场过于真实、浸入感过强的全息电影。散场后,灯光亮起,唯余她一人对着空荡的座椅心跳如擂鼓,而影片的另一位主角,早已抽身离去,片尘不染,连一丝属于那个情境的情绪涟漪都未曾留下。
      这种巨大的、冰火两重天般的反差,让夏枝意心里那点自顾自荡漾开、带着甜涩滋味的微小涟漪,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染上了一点笨拙的、一厢情愿的傻气。她懊恼地咬了咬下唇,柔软的唇瓣传来轻微的刺痛,强迫自己将几乎黏着的视线从那个身影上撕扯下来,拽回眼前摊开的、布满复杂符号的习题册。蓝色墨水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却半天落不下一个确定的数字或字母。那些扭曲的代数符号在她失焦的视野里跳舞、重组,最终诡异地拼凑成的,却是沈雨眠昨天转身离开时,被夕阳拉得细长、清瘦而挺直、逐渐融入暮色人群的背影。
      一整天,她都在这种微妙的、心神不宁的状态里沉沉浮浮。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悠扬的调子讲解古诗词的平仄韵律,当她念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时,夏枝意的耳根莫名泛起一阵细微的、无人察觉的热意,仿佛那句诗里隐秘的共鸣,隔着千年的时光,轻轻叩击在了她此刻躁动不安的心扉上。物理课上,老师用模型演示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两个紧密相连的小球在光滑桌面上滚动、碰撞、彼此影响轨迹,夏枝意盯着示意图,指尖在课桌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能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双向的牵引。甚至在做眼保健操,指尖按到太阳穴舒缓的穴位时,她都鬼使神差地、清晰地回忆起昨天沈雨眠额前那缕碎发,拂过她手腕内侧时带来的、微凉而细腻的痒意。
      时间在这种混合着隐秘期待与轻微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无比绵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缓慢滴落的糖浆,粘稠而甜蜜地折磨着神经。直到下午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如同解放的号角。
      夏枝意几乎是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的,帆布书包在肩头一跳一跳,像她此刻不安分的心跳。夕阳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整个校园染成一幅暖色调的、笔触浓郁的油画。她跑到操场东南角时,呼吸已带着轻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在夕阳下闪着细碎如钻石般的光。
      沈雨眠已经在那里了。
      她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和灰色的校服运动长裤,身形清瘦挺拔,像一株独自生长的、枝叶疏朗的树,安静地站在那棵梧桐树投下的、边缘被光线切割得清晰分明的阴影里。脚边放着那个仿佛能容纳一切秩序与可能的深蓝色帆布袋。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拂过,掀起她额前几缕柔软的、墨色的碎发,也轻轻鼓动着她棉质的衣料,勾勒出少女单薄却隐含力量的肩线轮廓。那是一种静默的、无需言说的存在感。
      看到夏枝意跑近,她习惯性地、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块线条冷硬、表盘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黑色电子表,然后才将目光平稳地投向微微喘息的夏枝意,声音如同被秋日山涧溪水反复冲刷过的卵石,清冽而无波:“准时。”
      仅仅两个字,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修饰。
      可夏枝意却莫名觉得脸颊一热,仿佛那平静目光里藏着能穿透表象、测量人心跳与思绪波动频率的精密仪器。她努力压下心头那点慌乱的雀跃,扬起一个自认为足够元气、毫无破绽的笑容,声音比平时更响亮些,试图用饱满的音量驱散那点不自在:“那当然!答应好的嘛!今天我们肯定能配合得更好!”
      灰色的绑带静静躺在沈雨眠的帆布袋上,像一道等待连接的、沉默的桥梁。当夏枝意再次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冰凉而富有韧性的布料时,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在触碰某种仪式的开关。
      两人的脚踝再次并拢。沈雨眠的脚踝骨感清晰,肤色是偏冷的、釉质的白,在渐弱的、醇厚的夕阳光线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像博物馆藏品中精心打磨的羊脂玉。夏枝意能感觉到,当她将绑带缠绕上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触到对方袜边时,沈雨眠的整个身体依旧有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本能的僵硬——那是她的私人领域被侵入、内在秩序被短暂打破时,身体最诚实、最直接的防御反应,如同精密仪器感知到未经授权的接触。
      但比起昨日那种近乎尖锐的、带刺的抗拒,今天的僵硬似乎短暂了许多,也轻微了许多,像湖面被微风拂过,涟漪很快平息。她甚至没有试图挪开或调整,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远处跑道上其他三三两两练习的身影,仿佛在通过冷静观察他人协作中的不协调与笨拙,来反衬和预设自己即将面临的挑战,进行一种无声的、数据收集式的预习。
      夏枝意的手指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缓,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薄如蛋壳的易碎品,生怕一丝多余的力道就会破坏某种脆弱的平衡。系紧绑带末端,打上那个略显笨拙的结时,她的指尖一个不小心,蹭过了沈雨眠棉质运动袜粗糙的边缘。那触感极其轻微,粗粝的纤维擦过敏感的指腹,却让夏枝意像被一道微弱的、来自体内的静电猝然击中,手猛地一颤,飞快地缩了回来,仿佛那不是普通的袜边,而是烧红的烙铁,或是带电的结界边缘。
      她慌忙站起身,脸颊的温度不受控制地攀升,像有晚霞在皮肤底下燃烧,却还要努力绷住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好、好了!”
      沈雨眠似乎并未分神留意她这点失措的、小动物般受惊的小动作。她的注意力已经全然锁定在即将开始的“同步率实验”上,眼神里是一种进入高度专注工作状态般的冷静与审慎,如同程序员在运行关键代码前最后的检查。
      “开始。”
      指令下达,简洁清晰,如同精密仪器启动前最后一道确认程序,按下那个决定性的按钮。
      这一次,最初的几步不再充满灾难性的、令人尴尬的互相拉扯与失衡。
      昨日的摸索、短暂的呼吸同步、以及那场意外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微妙催化,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看不见的、坚硬的隔阂。夏枝意强迫自己收拢所有飘散的、关于触碰与温度的纷乱思绪,将全部的感官都聚焦于身旁这个人——去感知她身体重心极其细微的、杠杆般的偏移;去模仿她步伐起落时那种独特的、带着内在节律的节奏;去预判她每一次呼吸转换时,胸腔与腰腹部位随之产生的、微弱而规律的起伏。她努力将自己调整为一个灵敏的接收器,全力捕捉着沈雨眠散发的所有生物信号与运动编码。
      沈雨眠则如同一位沉稳而天赋异禀的领航员,掌控着大的方向与基准节奏。她的指令不再是刻板的、计数般的“左、右”,而是变成了更灵活、更即时的微调,声音平稳地穿破傍晚的风与彼此逐渐同步的呼吸声:“收半步。”“频率稳住,不要抢。”“跟上,重心同步。”
      两人以这种略显生涩却目标异常明确的、探索性的方式,沿着红色的跑道磕磕绊绊地、却坚定地前进。偶尔,夏枝意的步伐还是会因内在的急躁或瞬间的分神而稍快半拍,或者沈雨眠的节奏会因深层的思考计算与策略调整而出现几乎无法察觉的、毫秒级的凝滞,灰色的绑带瞬间传来细微的紧绷感,带来小小的、相互的善意提醒般的牵扯。但再也没有出现最初那种几乎要将彼此绊倒的、令人狼狈的对抗。
      一种极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初步默契,像岩石缝隙里凭借一点点水分和阳光就顽强探出头的嫩芽,在两人之间这种笨拙的、试探性的协同中,缓慢地、试探性地生长。它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却已然生根。
      “好像……真的比昨天好一点了?”转过小半圈后,夏枝意忍不住侧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沈雨眠,瞳孔里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孩子气的惊喜和一丝小小的、想要被认可的得意。
      沈雨眠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专注于脚下无限延伸的、象征规范与目标的红色跑道虚线。闻言,她只是从喉咙里极轻地溢出一声“嗯”,短促而肯定,算是对这个微小但确凿的进步的、严谨的认可。然而,就在她微微侧脸、下颌线随之牵动的那一刹那,夏枝意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她那总是抿成一条淡漠直线、仿佛用最精密的尺规比着画出来的唇角,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般的微小弧度。
      快得像夕阳穿过摇曳梧桐树叶间隙时,在地上投下的、一晃而过、难以捉摸的光斑。等她定睛,凝神想要确认时,沈雨眠的侧脸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冰雪初融般的细微笑意,只是光影与她因心跳过速而略显恍惚的视线联手制造的、一场美丽而虚幻的错觉。
      练习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汗水逐渐浸湿了额发,在后背单薄的衣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中途休息时,夏枝意很自觉地先弯腰检查自己的脚踝。昨天贴上保护膜的地方安然无恙,只有周围一圈皮肤因持续的运动和摩擦泛着健康的、运动后的粉红色。她笑嘻嘻地转向正在拧开水瓶、小口喝水的沈雨眠,声音带着运动后的轻快与毫无阴霾的感激:“你的‘防护程序’真管用!一点事都没有!”
      沈雨眠咽下一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颈侧拉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她闻言,目光下意识地垂下,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扫过夏枝意的脚踝,在那圈粉红色上短暂停留,确认没有任何破损、红肿或炎症迹象后,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淡淡地、几乎听不清地“嗯”了一声。但那眼神里惯有的、审视评估物品般冷静锐利的观测者目光,似乎被这黄昏暖色调的光线与运动后蒸腾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气悄然晕染开了,融化出一点点几不可察的、柔和的温度,像坚冰边缘被阳光晒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即将融化的水痕。
      短暂的休整,补充水分,调整呼吸。随后,两人决定尝试提升难度——从相对缓和的齐步走,变为对协调性要求更高的、节奏更快的慢跑。
      速度的改变,瞬间将协同的挑战推至新的高度。对步伐一致性、重心转换时机、乃至呼吸深浅与频率配合的要求,都呈几何级数增长。夏枝意不得不调动起全身每一根神经,更加紧密地、近乎贪婪地捕捉着沈雨眠的一切信号——她摆臂时稳定而经济的幅度,她落脚时那细微的、充满弹性的顿挫感,她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的、逐渐加深的节奏……
      风的声音在加速中变得清晰,呼啸着掠过耳畔,鼓起单薄的衣衫,却奇异地未能盖过彼此逐渐趋同、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吸入,呼出,脚步几乎同时踏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发出规律而和谐的、沉闷的“咚咚”声,像两颗心脏在胸腔外找到了共鸣的鼓点。起初还有些杂乱,像两股各自奔涌、河道不同的溪流,渐渐地在奔跑的冲力与灰色绑带的物理联结下,开始寻找共同的频率与汇合的河道,水花开始尝试着在同一个节拍上溅起、落下。
      一种奇异的、令人着迷的同步感,在疲惫与汗水中悄然滋生、蔓延。仿佛他们共用的不再是那根简单粗糙的灰色绑带,而是同一套精密的呼吸系统,同一个隐藏在身体深处的、无形的节奏发生器,甚至……同一份急于靠近的、隐秘的心跳。
      就在他们沿着跑道拐过一个弧度平缓的弯道,夕阳将他们依偎在一起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内侧草坪上时——
      旁边铅球练习区,一个正在奋力做最后投掷的男生突然发出一声懊恼的、破音般的低呼!他手中的铅球脱手角度显然出了问题,沉重的、暗沉无光的金属球体并未沿着预想的抛物线飞向远处沙坑,而是以一个危险得令人心悸的低平角度,如同出膛的、失控的炮弹,猛地砸向靠近跑道边缘的松软草地!
      “咚——!!!”
      一声沉闷到深入骨髓、仿佛直接敲击在胸腔上的巨响,猝然炸开!铅球深深嵌入草皮,砸出一个狰狞的凹坑,湿润的泥土和碎裂的草屑如惊飞的鸦群般迸溅起来,最近的距离跑道边缘不足两米!
      这毫无预兆的、充满暴力感的巨响像一道撕裂平静的惊雷,悍然劈开了操场相对规律的、背景音般的喧闹。附近几个正在跑步的学生都被吓得惊叫出声,猛地停住或狼狈跳开,带起一阵小小的混乱。
      而夏枝意,正全身心沉浸在那刚刚建立起不久、还十分脆弱如蛛丝般的奔跑同频里。这声近在咫尺的闷响如同直接砸在她的耳膜与心脏上,让她浑身剧烈一颤,大脑瞬间空白!脚下原本凭借默契维持的、流畅的节奏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彻底摧毁,她只觉左脚绊了一下——可能是踩到了自己的右脚,也可能是绑带的牵扯在惊慌中导致了致命的失衡——身体不受控制地、带着奔跑的惯性,猛然向右侧歪倒!
      “啊——!”
      惊呼脱口而出的瞬间,绑带传来的、紧绷到极致的拉扯感让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会像一颗失控的保龄球,连累沈雨眠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上演一场绝不算美妙的、双人狼狈扑街。
      然而,预想中与粗糙跑道亲密接触的尖锐疼痛并未到来。
      就在她重心彻底丧失、身体歪斜超过四十五度、地心引力即将赢得胜利的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以惊人的速度和决绝的力度,如同最精密可靠的机械臂在千钧一发之际启动应急程序,倏地环住了她腰侧最脆弱、也最需要支撑的位置,猛地收紧,将她失控下坠的身体强硬地、不容置疑地往回一揽!
      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沈雨眠的身体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核心力量在瞬间爆发,下盘稳稳定住,甚至借着那股将她拉回的、反向的力道,硬生生将两人即将倾倒的合力矢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乎违反物理直觉的、对身体控制力达到极致的方式,强行扳回了垂直的平衡线!
      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世界在惊恐与失重中模糊,又在坚定的力量中重新归位。
      夏枝意惊魂未定,眼前甚至还有因惊吓而产生的、细小零碎的光斑在乱窜,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她所有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在了此刻紧密到无法分割的接触上——她几乎是大半个身体,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脸颊猝不及防地、毫无缓冲地蹭过了一片微凉湿润的皮肤。那是沈雨眠的颈侧下方,锁骨上方,因为剧烈运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边缘。剧烈运动后蒸腾出的细密汗珠,浸湿了那一小片肌肤,在夕阳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健康的光泽,触感微凉,却带着蓬勃身体内部透出的、鲜活的热意,与她自己因惊吓和奔跑而滚烫的脸颊,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堪称刺激的对比。这触感清晰、直接、毫无阻隔,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电流,从相贴的那一小块皮肤窜入,瞬间游走过她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带起一阵细密的、令人战栗的、过电般的酥麻。
      而沈雨眠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牢牢地、稳固地禁锢着她,力道之大,让她甚至能隔着两人薄薄的、被汗水微微濡湿的运动衣料,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时坚硬的线条,以及那线条之下蕴含的、不容置疑的、支撑性的力量。那热度透过衣料,熨帖在她腰侧敏感的皮肤上,存在感强烈到几乎灼人。
      沈雨眠的呼吸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瞬间的爆发力而紊乱了。温热的气息失去了平日的规律与清冷,带着明显的、无法掩饰的喘息,一下下拂过夏枝意的发顶,有些急促,有些沉重,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仿佛被拖入了粘稠的、无限延长的慢镜头。
      操场上其他的喧哗——铅球区男生惊慌的道歉与旁人的惊呼,远处篮球入网清脆的唰啦声,风吹过旗杆发出的猎猎响动——全都模糊、推远,成了无关紧要的、失焦的背景噪音。唯有彼此间如擂鼓般疯狂撞击胸腔的心跳声(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或许在绑带相连的那一刻就已悄然同频)、略显急促却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以及皮肤与衣料相贴处那细微的、却被感官无限放大的摩擦声,在静止的、被剥离出来的时空中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夏枝意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声音,砰!砰!砰!又快又重,像有莽撞的困兽要破笼而出,撞得她肋骨生疼,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奔流的声音如同海啸在耳道里轰鸣。
      沈雨眠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没有立刻松开。她似乎也在平复着呼吸,或者是在冷静地、快速地评估两人是否真的已彻底站稳,排除一切再次倾倒的风险。夏枝意甚至能感觉到,那环在她腰侧的手臂,在最初的稳固禁锢之后,其上的肌肉线条有极其细微的松弛与调整,仿佛最精密的液压装置在确认安全后的压力微调。而箍在她腰侧最敏感怕痒那一小片区域附近的手指,似乎……在她腰间,隔着薄薄的衣料,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如同蝴蝶振翅,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指节轮廓带来的短暂压力,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神经反射,或者是在确认抓握物体稳定性时的、下意识的细微动作。可就是这几乎不存在的、细微到极致的触碰,却让夏枝意浑身过电般微微一颤,腰间一阵陌生的、难以言喻的酥麻闪过,差点没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呜咽。
      “…… ……”
      沈雨眠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剧烈运动后未平的喘息,尾音似乎还有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气流的微颤,像是平静湖面被投石后最后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没事吧?”
      那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闷闷的,却精准地敲在夏枝意最敏感、最混乱的心弦上,让那根弦震颤出更复杂的和音。
      “没、没事!”夏枝意猛地回过神,像被这声音和腰间残留的、灼人般的触感双重烫到,手忙脚乱地、几乎是用一种弹跳的姿势从沈雨眠怀里挣脱出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直身体。脸颊滚烫得能煎熟鸡蛋,连脖颈和耳朵都烧起一片燎原的火,不用看也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被吓到了,没站稳……”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两人被夕阳拉长、在脚下几乎交叠在一起的、暧昧的影子,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沈雨眠此刻的表情。那会是什么样子?依旧是平静无波吗?还是也会有裂痕?
      沈雨眠的手臂在她站直的瞬间便迅速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又松开,仿佛在缓解某种突如其来的僵硬或细微的麻痹。她别开视线,目光投向那个已被捡起、同学正连连道歉的铅球,下颌线的线条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像在极力隐忍着某种翻涌的、陌生的情绪,或是强行镇压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明显,在纤细的脖颈上拉出清晰的轨迹。
      “意外。”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已经尽力恢复了平时的清冷质地,但语速明显比往常快了一点,带着一种急于定性、将此事归档的意味,像是要迅速掠过这个计划外的、充满变量干扰的意外插曲,“继续。”
      她率先调整好站姿,重新面对跑道,目光重新锁定前方红色的、笔直的基准线,侧脸在夕阳下半明半昧,被光影切割出清晰的轮廓,神情努力维持着一贯的、近乎无情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电光石火间的紧密环抱,那灼热的体温交换,那清晰到令人心悸的毫无阻隔的皮肤相触,都只是训练中一个需要被立刻排除的、微不足道的干扰项,不值得任何多余的注意或情绪留存,应当从系统缓存中彻底清除。
      但是。
      夏枝意分明看见——沈雨眠那原本如冷玉般白皙剔透的耳廓,此刻,从耳尖到耳根,都被天际那最后一道浓烈的、金红色的、垂死挣扎般的夕阳光晕,彻底浸染透了。那绯红鲜艳、清晰、无所遁形,如同无瑕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灼灼的红梅,或是上好的白瓷被内里透出的、无法抑制的热度晕染,灼灼地烙在她清冷平静的侧影上,与她刻意维持的、毫无波澜的面部表情形成了再也无法忽略的、惊心动魄的反差。
      夏枝意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漏停了好几拍之后,像是为了补偿,又以更疯狂、更混乱的节奏擂动起来,撞得她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世界的氧气都在这一刻变得稀薄。
      接下来的练习,夏枝意觉得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似乎还滞留在了刚才那个短暂却足以颠覆感知的怀抱里。她的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腰间残留的、被紧紧环抱过的、仿佛还烙印着对方手臂线条与温度的触感记忆;飘向脸颊记忆里那片微凉湿润、带着汗意与独特气息的皮肤;更飘向沈雨眠耳廓上那抹挥之不去的、艳丽的、泄露天机的绯红。
      沈雨眠似乎也并非全然未受影响。她下达指令的声音偶尔会出现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像是高速运行的处理器需要零点几秒来重新汇聚被分散的注意力、清理冗余数据;她的步伐,在某些需要高度协调的瞬间,也会出现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观测的凝滞或细微偏差,不再如之前那般绝对精准、流畅如预设程序。但她总能以惊人的控制力,在下一个步点落下之前,迅速调整回来,重新扮演好那个冷静自持的领航员角色,将一切不合规的波动与误差强行压制下去,仿佛那只是系统运行中偶然出现的、可被修正的微小噪点。
      只是,那绯红的耳廓,直到练习结束,两人在愈发浓重、如同稀释蓝墨水的暮色中,解开那条象征联结与笨拙协同的灰色绑带时,也未曾完全褪去那抹动人的颜色。
      一种微妙而黏稠的不自在感,如同夏日雷雨前闷热潮湿、令人呼吸不畅的空气,无声地弥漫在两人之间。与昨日的沉默不同,今日的静默里,掺杂了太多未尽的惊悸、未平的喘息、那些清晰到无法自欺的触碰记忆,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在皮肤下悄然窜动的暗流。
      夏枝意低着头,快速将自己的东西塞进书包,感觉脸上的热度随着晚风吹拂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有卷土重来、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哗啦啦如同春汛时涨潮的溪水。
      沈雨眠沉默地站在一旁,将那根灰色的绑带按照原有的、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折痕,一丝不苟地叠成一个边缘锋利、角度精准的小方块,然后平稳地放入帆布袋侧面的特定夹层。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克制,带着一种修复秩序的仪式感,试图用绝对的、可掌控的物理秩序,来覆盖和整理方才那场意外所带来的、所有的心理与感官上的混乱。
      就在夏枝意拉上书包拉链,准备像昨天一样,仓促道别然后逃离这个让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的现场时——
      “夏枝意。”
      沈雨眠的声音忽然响起,叫住了她。那声音在黄昏渐起的、带着凉意的微风里,显得比平时轻,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终于平静些许的心湖。
      “啊?”夏枝意动作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她。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缕光沉入远山起伏的墨蓝色轮廓,路灯尚未亮起,世界处于一种朦胧的、暧昧的、深浅不一的灰蓝色调中。沈雨眠站在这样的光线下,侧影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晰,深黑的瞳仁里映着一点遥远天边残存的、微弱的、挣扎的天光。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手,再次从那个深蓝色的、仿佛内藏另一个有序宇宙的帆布袋里,取出了那个透明的、分格整齐的医药盒。然后,在夏枝意疑惑的注视下,她没有打开医药盒,而是将手伸向了帆布袋侧面一个带有拉链的、更小的、似乎存放私密物品的隔层。
      她的动作似乎有一瞬间极其轻微的犹豫,像精密程序在执行一个非标准指令前的短暂自检,但很快便恢复了果断。她从小隔层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夏枝意面前。
      那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防水创可贴。透明的包装袋里,可以清晰看到里面创可贴的图案——不是医药盒里那种标准的、毫无个性的肉色或透明色,而是……印着粉白色调的、卡通风格的小兔子图案。圆滚滚的、柔软的身子,长长的、俏皮的耳朵,憨态可掬的表情。
      “这个,”沈雨眠的目光没有落在夏枝意瞬间瞪大的眼睛上,而是略微偏移,看向了旁边那棵在暮色中轮廓愈发深沉的梧桐树干,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做某种严谨的、基于观察与推论的说明,尽力维持着平稳无波,但语速却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仔细斟酌后才吐出,“图案……可能比你母亲医务室准备的通用款式,”她微妙地停顿了半秒,似乎在选择最恰当、最不泄露个人倾向的词汇,“更符合你的……个人偏好。”
      夏枝意彻底愣住了。
      她先是低头,怔怔地看着静静躺在沈雨眠白皙掌心里那包粉嫩可爱的、与周遭冷硬氛围格格不入的兔子创可贴,透明包装在渐暗的天光里反射着微弱的、柔和的光。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移向沈雨眠的脸。
      那张脸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清冷如月光下覆着薄霜的远山。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仿佛能洞悉一切却不起涟漪的眼睛,此刻却似乎有些找不到合适的落点,长睫微垂,在下眼睑投下浅浅的、颤动的阴影。而最要命的是一—她冷白色的耳廓,在经历了一下午似乎并未完全褪去的绯红后,此刻,在暮色与昏暗的掩护下,似乎又隐隐有重新烧起来的趋势,那抹红比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的余烬更鲜活,更……无处隐藏,像雪地下的火种,顽强地透出光与热。
      一个认知,如同深水炸弹,在夏枝意的心湖最深处轰然炸开,不是可怕的毁灭,而是掀起滔天的、甜蜜的巨浪,裹挟着滚烫的、令人晕眩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与伪装的镇定。
      所以……她昨天不仅注意到了自己那条被拒绝的、印着卡通星球图案的弹力绷带……还把那种花哨的、充满童趣的风格,默默定义为了她的“个人偏好”……甚至,在事后,特意去准备了更“符合”她这种偏好的、图案更“可爱”的医疗用品,作为隐秘的、未雨绸缪的后备?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与悸动,远比刚才那个意外的、充满力量的拥抱更甚。那是一种被仔细注视、被默默记住、被郑重对待的感觉。像一颗包裹着坚硬糖壳、内里却流淌着温热蜜浆的糖果,猝不及防地在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化开,甜意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渗透四肢百骸,带来一阵令人手脚发软、眼眶发热的剧烈悸动。
      “噗……”
      她一个没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般的笑。那笑声很短,像气泡轻轻炸开,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甜,和再也无法掩饰的、满溢的、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心头翻涌的、澎湃的情绪而带着细微的、幸福的轻颤,接过了那包兔子创可贴。接过时,她的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地擦过了沈雨眠温热的、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潮意的掌心。
      沈雨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带着毫不掩饰笑意的触碰惊扰了,或是被那过高的温度烫到了。
      “谢谢!”夏枝意将创可贴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温暖的、甜蜜的秘密。她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弯成了两弯明亮的、盛满星子的月牙,里面有璀璨的星光在跳跃,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甜软,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开心,“我很喜欢!小兔子……超可爱的!”
      沈雨眠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耗神费力、超出她日常行为模式的特殊任务,几不可察地、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紧绷的、如临大敌的肩膀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她迅速收回手,仿佛那掌心还残留着会灼伤人的温度,然后拎起自己的书包,语速恢复了平时的简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尽快结束当前局面的意味:“明天见。”
      说完,她再次转身,迈开脚步。只是这一次,那背影离开的步伐,比起昨日的略显匆忙,更像是一种……近乎“落荒而逃”的节奏。脚步比平时快,却并不显凌乱,依旧保持着某种固有的韵律,只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想要尽快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的意图。
      夏枝意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捏着掌心那包还带着沈雨眠体温余韵的、可爱得过分的创可贴,塑料包装被她握得微微发烫,仿佛捂着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她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通往校门的、光线昏暗的林荫道尽头,昏暗的天色与婆娑的树影温柔地、迅速地吞没了她最后的轮廓。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笑意像被禁锢了许久的、在地壳深处奔涌寻找出口的温泉,再也无法被理智构筑的、看似坚固的堤坝所阻挡,自唇齿间、自心尖最柔软处,满溢而出。她低下头,目光胶着在掌心那抹过分鲜亮、与周遭清冷环境格格不入的卡通图案上,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耸动起来。一声闷闷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气音的笑,率先从她紧抿的、试图维持平静的唇边逃逸,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绝对的寂静。随即,更清亮、更饱满、更无法掩饰的笑声便接二连三地漾了出来,在空旷下来的操场边缘,在渐起的、带着凉意与草木清气的晚风里,荡开一圈圈愉悦的、透明的涟漪。那笑声起初还裹着一层难以置信的、如梦初醒般的惊诧外壳,随即,这层薄壳便被内里汹涌而上的、甜软而了然的欢喜彻底冲破、融化。像含在嘴里许久的一颗水果硬糖,在体温的耐心烘烤下,坚硬的外壳“喀”的一声碎裂,内里清甜沁凉、裹挟着真实果香的汁液一下子充盈了整个口腔,那甜意不讲道理,一路势如破竹,蔓延到四肢百骸,最终在心窝深处扎下根,开出一小朵颤巍巍的、名为“确幸”的花。
      心底那片因为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吓、更因为那个猝不及防到令人灵魂出窍的紧密靠近而产生的、滔天的波澜与混乱,此刻,正被一种更缓慢、更深厚、更熨帖心扉的柔软情绪,一点点地、坚定不移地抚平、渗透,继而悄然取代。那惊慌是真实的,身体失衡瞬间五脏六腑仿佛移位的失重感,心脏骤然提到嗓子眼、几乎要撞碎肋骨的紧绷,以及脸颊猝不及防撞上那片微凉汗湿的肌肤时,如高压电流猝然窜过脊髓般的、令她每一根神经末梢都为之战栗的触感,都鲜明如昨,烙印在记忆的底片上。那混乱也是真实的,陌生的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灼人的热度,环抱在腰间的手臂那不容置疑的、充满支撑性力量的禁锢,奔跑后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来源的、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以及随后漫长练习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腰侧皮肤对那力道与温度的顽固记忆,还有对方耳廓上那抹惊心动魄的、如同雪地红梅般灼目的绯红……所有这些感官的碎片,曾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图案,只留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甜蜜而茫然的忙音,像被粗暴摇动后的雪花水晶球,纷乱迷离。
      然而此刻,掌心里这小小一包、轻若无物的塑料包装,却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具象化的铁证,一个在情感风暴中骤然抛下的、沉重而可靠的锚,将下午所有破碎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感知与揣测,牢牢地、不容置疑地锚定在了一个清晰无疑的认知坐标上——
      那座看起来坚不可摧、万年封冻、拒绝一切生命迹象的“冰山”,并非真正的、毫无裂隙与生机的绝对零度之境。在那厚重寒冷的、似乎亘古不变的冰层之下,或许也涌动着未被命名、不为人知的暖流。而她,夏枝意,这个莽撞的、热情的、总是制造意外变量与无序喧哗的“小太阳”,或许真的像一颗不知天高地厚、却执着散发着光与热的小恒星,用自己那或许笨拙却绝不停歇的、带着莽撞生命力的方式,一寸寸地,照进了那片被所有人视为理性禁地、绝对秩序与寂静统治的疆域。
      并且,让她窥见了一角,那坚硬冰层融化后,可能显露出的、与冰冷外表截然不同的内里。
      这认知带来的并非攻城略地般的胜利得意,也不是勘破秘密的沾沾自喜,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奇妙、更令人心尖发颤的悸动。像在无垠的、只有风声与雪粒呜咽的纯白荒原上独行许久,目光所及皆是 uniformity 的寂寥,终于在某一个俯身的瞬间,于厚厚的新雪之下,发现了一行依稀可辨的、并非属于自己的足迹。那足迹浅淡,被风雪侵蚀了边缘,方向未明,通往迷雾深处,却无比确凿地证明了,这片天地并非只有她一个孤独的旅人。还有另一个存在,以她未曾知晓的方式,也曾途经此地。
      她低头,用指尖——那曾“不经意”地、轻轻擦过对方温热掌心、此刻仿佛还残留着某种微妙触感记忆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的力度,轻轻点了点透明包装袋里,那只小兔子圆滚滚的、笑得没心没肺、仿佛不知人间愁滋味的脑袋。塑料薄膜在她指尖下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脆响,像冰晶碎裂时最轻的叹息。嘴角的弧度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像被某种温暖而蓬松的东西从里面温柔地、固执地顶起,维持着一个上扬的、甜津津的、发自肺腑的姿势。
      原来,那座“冰山”坚硬内核的深处,并非只有绝对的理性、冰冷的程序逻辑和拒人千里的疏离。在那层层坚冰与精密齿轮包裹之下,可能也藏着一份笨拙的、近乎幼稚的认真,一种用自己最擅长、也最信赖的方式(比如分析、归纳、准备和默默的应对)来尝试处理“计划外变量”的执着,甚至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察觉、或不愿承认的、极其细微的温柔。
      这发现比任何直白的友好表示、比任何热情的回应,都更让夏枝意心跳失序,呼吸发紧。因为它更真实,更贴近沈雨眠矛盾而又统一的本质,剥开那层用以自我保护或隔绝世界的冰冷外壳,露出其下或许同样鲜活、同样会困惑、同样在尝试理解与应对的、柔软的內核。因而,这份悄然展露的、迥异于外表的笨拙与细腻,也更加珍贵,像在沙漠深处偶然发现的一眼甘泉,在极地永夜中瞥见的一缕极光。
      “好像……”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掌心里那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在嘲笑她此刻剧烈心跳的兔子图案,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含着甜蜜水汽的气音,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分享一个只存在于她们两人之间、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甜蜜的秘密。
      “这座看起来坚不可摧、万年封冻的‘冰山’,真的在一点点地、以她自己的方式,极其缓慢地……融化呢。”
      这个“融化”,绝非春暖花开、冰河解冻那般轰轰烈烈、显而易见,不是冰雪消融、溪流潺潺的温柔景象。不,沈雨眠的“融化”,更像是亘古寂静的极地冰川,在看似永恒不变的严寒中,内部晶体结构因遥远星辰引力不可抗拒的牵引,或是地壳深处微弱却持续的地热波动,而发生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分子层面的微妙调整与重组。是冰晶最锋利的棱角,在绝对低温的极限环境里,依然遵循着物质最深层的物理法则,进行着极其缓慢的、趋向于某种更稳定形态的重塑。是坚硬致密的外壳之下,或许存在着未曾完全凝固的深海,正以缓慢到近乎永恒的、地质纪年般的节奏,涌动着她所不知道的、温暖或寒冷的洋流。
      这过程静默无声,甚至可能连“冰山”自身都未曾明晰感知,或者感知了,却将其归类为需要被理性压制或忽略的“系统噪音”。但夏枝意看见了。或者说,她感受到了。通过那些细微到近乎虚无的、冰层上悄然裂开的、发丝般的裂隙里,偶尔逸出的一丝不同寻常的、带着生机的气息,一点温度的变化,一种内在节奏的、微不可察的震颤。
      而且。
      夏枝意缓缓抬起眼,浓密的睫毛上似乎还沾染着未散尽的、笑意蒸腾出的细微水汽,在路灯暖黄的光晕下,折射出亮晶晶的、碎钻般的光芒。她望向沈雨眠身影消失的方向——那条被路灯晕黄光晕和渐浓如墨的暮色温柔笼罩的林荫道尽头,此刻空荡荡的,只余下班驳跳跃的树影,和远处教学楼沉默的、轮廓分明的剪影。但她仿佛还能看见那清瘦挺拔如修竹的背影,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落荒而逃”的意味——步伐或许依旧稳定,脊背或许依旧挺直,但那比平日稍快的频率,那略显仓促没入光影交界的姿态,都泄露了平静表象之下,那精密系统或许正在经历的、短暂的“过载”与“需要重新校准”。
      那背影或许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清冷姿态,但夏枝意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耳廓上久久不褪、如同晚霞浸染的绯红,那递出这包可爱创可贴时略微偏移、不再与她视线直接交锋的目光,那比平日布置任务时稍快、仿佛想要尽快结束当前进程的语速,还有此刻静静躺在她手心的、图案可爱到完全不符合“沈雨眠”风格的创可贴……所有这些细微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异常数据”,都是那座庞大、精密、看似永恒的冰山,在缓慢“融化”或“调整”的进程中,从本体悄然崩塌坠落的、晶莹的冰屑。在属于沈雨眠的、绝对理性的、一切皆有解释与归类的坐标系里,这些或许都被冷静地归档为“高强度社交互动后的非必要生理反应”、“计划外亲密接触导致的系统扰动冗余数据输出”,亟待被分析、压缩、存档或彻底清除,以恢复系统最优运行状态。
      但在夏枝意的坐标系里,在由直觉得驱动、以心跳为计量单位、充满暖色调与生命力的情感图谱上,这每一片冰屑,都折射着独一无二的、令人心折的微光。它们冰冷,却璀璨;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是秩序国度裂开的缝隙,是寂静深渊里传来的、模糊却动人的回响。
      她眼里笑意盈盈,那光芒并非灼人双眼、令人无法直视的盛夏烈日,而是像此刻次第亮起的、点缀在暮色中的路灯,温暖,柔和,带着洞察的狡黠和某种笃定的、静静流淌的暖意,无声地照亮了她眸底深处所有为此翻涌的、细腻的波澜。
      融化之后,那冰层之下悄悄显露出来的内里……
      夏枝意将掌心那包创可贴轻轻合拢,指尖感受到塑料包装的微凉与下面卡通图案微微凸起的纹理。一种混合着 discovery 的欣喜、被默默关怀的甜意、以及对那座“冰山”更深层好奇的复杂心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她心间晕染开一片暖融的、缤纷的色彩。
      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可爱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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