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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措
手中酒杯陡地迸裂,碎片如寒刃般四下飞溅。
“祁玉安!”
膝头少年骤然惊醒,酒气未散的眼瞳里戾气乍现,下意识便要抬手护他。
可当那股属于魔神的威压漫过来时,他浑身一僵,硬生生顿住,只敢用发红的眼死死盯着那些裹在魔气里的碎瓷片。
祁玉安却未看他。
他仰着头,目光穿透漫天飞雪,直直望向那片翻涌的墨海。方才举杯相敬时,他不过是借醉妄为,原也没指望能得半分回应。
可此刻酒杯骤然碎裂,那道一直笼罩斩魂崖的神念,竟凝实如岳,沉沉压下。
不是审视,不是漠然,更非因墨沉霄而起的迁怒,就只是在看他,带着一丝被扰动的愠怒,单单看向他祁玉安这个凡俗修士。
原来他猜中了?神,竟也会孤独。
正思忖间,手腕忽被猛地攥住,少年咬牙切齿的声音带着酒气炸开:“你又怎么招惹父神了?”
祁玉安语气淡然:“我敬了他一杯酒。”
攥着他手腕的指节几乎嵌进骨血:“你就这般下贱?刚哄着我过生辰,转头便去勾缠我父亲?”
听多了这些污秽言辞,便也惯了,他只平静地迎上少年的眸光:
“魔神对我存着什么心思,你不是早探清楚了?是我察觉你生辰这日他神念有异动,才斗胆一敬你父亲,其实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冷漠。
下一瞬,下巴被狠狠攥住,力道重得似要捏碎骨节。
祁玉安能清晰望见少年眼中翻涌的惶恐,还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栗:“你给我闭嘴!”
可他心里明了,如今既已冒犯了神,若不趁此稳住墨沉霄,对方多半会迁怒林砚雪与宗门。
他遂又开口:“你幼时总对着他的法器低语,不就是盼着他能回头看你一眼?如今他既在此护你,你该抓住这机会才是。”
巨力猛地扯住头发,要将他往地上掼。恰在此时,汹涌魔气席卷而来,周遭碗碟瞬间碎裂成齑粉。
那双方才还似要将他撕碎的手,却猛地将他捞进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死死护住。
“父神息怒!” 墨沉霄的声音带着颤意,连怀抱都在发抖:“孩儿定会管教好他,求您别杀他。”
魔气裹挟着撕裂空间的寒意缠上祁玉安,要将他从墨沉霄怀里生生剥离。
墨沉霄双臂收得更紧,将他按在肩窝,语气里藏着威胁,更裹着哀求:
“快,跟父神认个错。”
祁玉安从墨沉霄汗湿的颈窝间漏出半只眼,静静望着那片翻涌的墨海。
他自然知晓,当着魔神的面戳破其隐秘,定会惹来大祸。可他也笃定,有墨沉霄在,自己断无性命之忧。
玄烬绝不会为了一只蝼蚁的僭越,毁掉他费心维系的布局。
墨沉霄的偏执,大半源于玄烬。魔神的威严疏离,早将敬畏刻进他骨血,纵有怨有求,在父神面前却也只敢顺从。
故而得让他看见,玄烬并非全然漠然。父子间的坚冰若能消融,他偏执的矛头或许便不会只对着自己了。
“父神……”墨沉霄喉头滚动,“他是蠢,是僭越,可他亦是我被您丢下后,唯一肯护着我的人,我不能没有他。”
这话让祁玉安心头一阵发沉。
墨沉霄对玄烬果然敏觉,不过一句 “并非冷漠”,他便借着过往伤痛试探起来。
他实则心底念着父亲,只是那份惧怕深入骨血,早盖过了所有念想。
翻涌的魔气骤然滞了滞。
墨沉霄趁机将他按得更紧,话声放软:“快,跟父神认个错。”
祁玉安沉默片刻,终是低低道:“是我失言了。”
魔气终于退去,如潮水敛归深海。
周遭复归平静,他才被松开。
那道审视的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丝游移,眼底翻涌着看不透的晦暗。
祁玉安被拖拽进木棉树下的矮屋,那人按着他的后颈迫他跪在床榻边。
熟悉的屈辱攀援而上,他绷紧肩背。
可料想的折辱并未降临,反倒有片温热分量轻压在膝头。
是墨沉霄俯下身,把头枕到他腿上。
他浑身皆是抗拒,腿上重量压得心头发闷,却不敢稍动。
不只是怕对方的手段,更因这少年藏在獠牙下的柔软,比任何折磨都教他无措。
夜露顺着木棉枝桠滴落窗棂,溅起细碎凉意。
祁玉安望着窗纸上摇漾的花影,恍惚间竟似重回清徽宗的梨树下。
彼时墨沉霄尚是眉眼青涩的少年,常与林砚雪于梨花树下对练,剑光搅落满树雪色,少年眼眸亮得淬了晨露。
心口猛地一刺,他垂眸看向膝上沉眠之人:睫羽在月光下投着浅影,酒气已散,只剩平稳的温热拂过衣料。
他忽尔看透了那层戾气下遮掩的真容。墨沉霄酒醒大半仍要枕回他膝头,不过是借着熟稔依靠汲取些底气罢了。
这人在怕,自始至终都在怕,怕拼尽全力攥住的一切,会在魔神一念间化为飞灰。
重活一世,祁玉安比常人多知许多隐情。
譬如眼前人断脉后尚能登临魔尊之位,全是玄烬一手促成。玄烬造了他,弃了他,抬手又能将废掉的他重立。这份予取予求的掌控,早将恐慌深刻进墨沉霄骨血。
祁玉安慢慢松缓脊背。或许,这便是可借力的契机。
天光破雾,木棉花瓣染了层淡金。眼前人睫羽轻颤,终是睁开了眼。
祁玉安哑声开口:“醒了?”
那人似被灼伤般猛地起身。腿上重量骤然移去,积压整夜的麻木化作锐痛,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废物!”少年眼神闪躲:“不过压了一夜便受不住。”
祁玉安凝望着他,身子微微前倾:“带我去见见林砚雪,去看看宗门……即便只是远远望一眼也好。”
那人眉峰一蹙,戾气复现:“你还敢提?”
早料到会是这般光景,祁玉安缓缓垂眸,语声低哑:“墨沉霄,我……撑不住了。”
无怒无求,只一句平淡无波的话。
他深知,越是沉静,反倒越能撞开这少年戾气裹藏的那点软处。
果然,少年目光由冷硬转作错愕,张着的嘴顿了顿,似将到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祁玉安又放轻了声息:“让我看看他们都还安好……我方能知晓,忍下这些还有盼头。”
那人用淬冰的目光剐着他,然冰层之下,分明涌动着慌乱。
片刻对峙,竟长得如隔半世。少年喉结滚了滚,终是移开眼:“我答应你。但若是看了之后仍摆着这副死相,休怪我不留情面。”
而祁玉安这副“死相”,也是做给玄烬看的——魔神既不愿他死,便也应了他“见故人一面”的请求。
时隔一月,祁玉安终是再度踏出斩魂崖。
他果然见到了大徒弟林砚雪,却是在魔宫深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
少年盘膝坐于寒石之上,双目紧闭,似在闭目调息。身上白衣蒙尘,被一层泛着乌光的符文死死缚住,整个人僵滞如弃置的石像,仿佛下一刻便要融进这同样冰冷的石地。
祁玉安不由忆起当年于雪地中拾得林砚雪的光景。
没膝寒雪覆了摇篮边缘,其中婴孩却不哭不闹,恍若一松手便会重又融回那片茫茫雪原。
心口一阵抽痛,他上前欲将那缕微弱生气拉回人间,手腕却被猛地攥住:“我只是许你看一眼,若敢妄动,休怪我即刻毁了他。”
此时绝非激怒墨沉霄之时,祁玉安只得转身出了牢房。
长廊之上,他言语嘶哑:“宗门其他人呢?你囚于何处?”
“我可没动你的宗门,是林砚雪不知死活自寻上门的。”
祁玉安心头又沉了几分。林砚雪最是恭顺,他曾教他以宗门为重,那孩子便真将“大局”刻入骨子,从不敢有半分任性。而今竟为了自己,硬闯这噬人的魔宫。
“将簪子还他,放他离去吧。反正以你的修为,清徽宗那些屏障拦不住你,砚雪身在何处,于你而言并无二致。”
“你都说何处都一样,那留在此地亦无不可。他天生五感迟钝,困于这地牢也觉不出什么苦楚。”
心中失望又添几分。这人分明与林砚雪一同长大,性子怎的如此凉薄乖戾。
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祁玉安抬眼,直勾勾盯住眼前人:“你放了他,我助你在你父亲跟前站稳脚跟。”
那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一个经脉尽断的废人……”
祁玉安冷声截断:
“若不是觉我对你有用,你大可将砚雪带往斩魂崖,何苦费力将我带出?不就是想避开你父亲,从我这里套取其中隐秘么?”
那人嘲讽的嘴角一点点收敛,眼神愈发阴沉:
“若是为了林砚雪说这般话欺瞒我,你可知后果??”
“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那般境地。。”
“既如此……”墨沉霄的目光似要从他眼底剜出真相,“那你先答我,那人留于下界,是不是只为了我的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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