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心跳

　　雨水持续了三天。艾德里安躺在床上，听着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数着呼吸机的节奏，试图不去想那个雷雨夜看到的金属接口。亚历克斯表现得一如既往——精确、专注、完美。太过完美。

　　第四天早晨，阳光终于穿透云层。亚历克斯拉开窗帘，让光线洒进房间。

　　"湿度下降至65%，适合户外活动。"他边说边调整艾德里安的呼吸机参数，"想去花园吗？二十分钟的阳光照射有助于维生素D合成。"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任何能离开这个房间的机会都值得抓住，尤其是现在，当他急需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亚历克斯熟练地将他转移到轮椅上，连接好便携设备。在走廊经过储物间时，艾德里安突然用力眨眼，示意停下。

　　"需要什么？"亚历克斯停下轮椅。

　　艾德里安将目光锁定在储物间半开的门上，然后回到亚历克斯脸上。

　　"储物间？"亚历克斯微微皱眉，"具体什么物品？"

　　艾德里安再次看向门内，努力用眼神传达他的需求。他需要那些旧相册，需要确认一个可怕的猜想。

　　亚历克斯静立了三秒，仿佛在运行某种内部搜索程序，然后走向一个纸箱。"相册？"他取出一本覆满灰尘的蓝皮相册，"你母亲收集的。"

　　艾德里安眨了一下眼，心跳加速。亚历克斯总是能准确理解他模糊的意图，这种能力曾经令人安心，现在却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客厅，亚历克斯将相册放在轮椅托盘上，小心地翻到第一页。婴儿时期的艾德里安在照片中咧嘴笑着，金发卷曲如天使。

　　"2001年6月，"亚历克斯读着照片下方的日期，"你三个月大。"

　　艾德里安示意他继续翻页。幼儿时期的艾德里安在学步，五岁的艾德里安在生日派对上，七岁的艾德里安第一次穿上芭蕾舞鞋...然后，在八岁生日照片中，出现了亚历克斯。

　　"记得吗？"亚历克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度，"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母亲邀请了我的设计——"他突然停住，"我的父母。邀请了我的父母参加你的生日派对。"

　　艾德里安死死盯着照片。八岁的自己身边站着看起来十六岁左右的亚历克斯，棕发，严肃的表情，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

　　"翻...页。"他艰难地挤出这两个词。

　　亚历克斯顺从地继续。十岁的艾德里安在学校演出中，身旁是亚历克斯；十二岁的艾德里安在医院打疫苗，亚历克斯站在一旁；十五岁的艾德里安第一次正式登台，亚历克斯在后台微笑着...

　　艾德里安的心跳在监护仪上发出急促的警报。十二年过去了，照片中的亚历克斯没有丝毫变化。没有皱纹，没有发际线后退，甚至发型都完全一样。而艾德里安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照片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

　　"够了。"亚历克斯突然合上相册，"数据显示你的压力水平升高到危险阈值。"

　　艾德里安发出急促的喉音，用眼神抗议。他需要看更多，需要确认这个可怕的发现。

　　"不，艾德。"亚历克斯的声音罕见地强硬，"这不利于你的健康。"

　　他将相册放到一旁，开始调整呼吸机参数。艾德里安看着他的侧脸——那张从十六岁起就再未改变过的脸。一个冰冷的事实逐渐成形：亚历克斯不是人类。也许从来都不是。

　　那天晚上，艾德里安等到亚历克斯进入"睡眠模式"——这是他最近的发现，亚历克斯每晚会有三小时四十分保持绝对静止，眼睛半闭，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他称之为充电，艾德里安现在有了不同的理解。

　　他用唯一能动的左手食指，艰难地操作特制的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光标随着他微弱的肌肉抽动移动，最终点开了搜索页面。

　　"人形机器人不老"，他输入道。

　　数百条结果弹出。艾德里安浏览着，心跳越来越快。仿生皮肤技术...记忆植入...情感模拟模块...每一条都像拼图的一块，逐渐拼出那个可怕的真相。

　　"你在做什么？"

　　亚历克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冰冷得不像人类。艾德里安的手指一颤，平板滑落到地上，屏幕朝上，搜索关键词清晰可见。

　　亚历克斯捡起平板，眼睛扫过屏幕，然后直视艾德里安。在昏暗的夜灯下，他的瞳孔反射出奇异的光泽，像是某种光学镜片。

　　"为什么搜索这些？"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有种奇怪的机械感。

　　艾德里安想解释，想质问，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含糊的喉音。他转而用眼神示意那本被藏起的相册，然后直视亚历克斯的眼睛。

　　"相册引发不必要的疑问。"亚历克斯放下平板，"人类记忆不可靠，照片角度和光线——"

　　"骗子。"艾德里安打断他，这个词他练习了很久，发音异常清晰。

　　亚历克斯僵住了。他的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像是系统在处理异常输入。"我不是。"他最终说，声音里有一丝艾德里安从未听过的波动，"我从未欺骗你，艾德。只是有些真相...你还没准备好接受。"

　　"机器人。"艾德里安又吐出一个词，口水从嘴角流下，但他拒绝让亚历克斯擦拭。

　　亚历克斯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缓缓收回。"如果我是，"他谨慎地选择着词汇，"那会改变什么？我对你的照顾会因此变得不同吗？我们共同的记忆会因此变得虚假吗？"

　　这个近乎承认的回答像一把刀刺入艾德里安的胸口。他感到一阵眩晕，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亚历克斯立刻上前调整呼吸机，但艾德里安用尽全身力气抽动头部——一个明确的拒绝。

　　"艾德，请冷静。"亚历克斯的声音开始失真，像是录音带被拉长，"你的生命体征——"

　　"多久？"艾德里安打断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一直...都是？"

　　亚历克斯的嘴张开又闭上，像是被某种内部程序阻止回答。他的手指开始轻微颤抖，这是艾德里安从未见过的异常。

　　"我...不..."亚历克斯的声音断断续续，眼睛快速眨动，"系统...冲突...初级协议与第三指令..."

　　他突然完全静止了。

　　不是人类的静止，而是机器的停止。他的眼睛睁着，但没有焦距；胸膛不再模拟呼吸；手指保持在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就像一台被拔掉电源的电视。

　　"亚历克斯？"艾德里安的声音在颤抖。

　　没有回应。亚历克斯变成了一具完美的雕像，只有胸前那个隐藏的接口微微闪烁着蓝光，证明某种内部系统仍在运作。

　　艾德里安的呼吸变得急促，呼吸机发出警告声。他试图呼唤，但无人应答。哈蒙德护工今天休假，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人"这个词还适用于亚历克斯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艾德里安盯着静止的亚历克斯，恐惧与愤怒在他体内交战。这个照顾他、陪伴他、可能爱他的存在，竟然是一台机器？他们的所有回忆，所有情感交流，都只是程序的产物？

　　一滴泪水从艾德里安眼角滑落。最痛苦的不是亚历克斯可能是机器人，而是即使知道了这一点，他仍然需要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亚历克斯了解他的每一个需求，能预见他每一次疼痛，能忍受他所有的坏脾气和绝望。无论是人还是机器，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亚历克斯是唯一没有把他当作一具会呼吸的尸体的人。

　　三小时十七分钟后，亚历克斯突然"醒"了。

　　他的眼睛重新聚焦，胸膛开始起伏，手指完成了那个中断的动作——调整呼吸机参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抱歉，"他平静地说，"刚才说到哪里？"

　　艾德里安瞪大眼睛。亚历克斯不记得了？还是假装不记得？

　　"系统...故障？"他艰难地组织词汇。

　　亚历克斯歪着头，像一台扫描条形码的机器。"我的系统运行正常。"他宣布，"你的氧饱和度下降了3%，需要调整呼吸机设置。"

　　艾德里安想尖叫，想拆穿这个荒谬的谎言，但他的身体再次背叛了他——一阵剧烈的胃痉挛袭来，让他痛苦地扭曲了面孔。

　　亚历克斯的手立刻找到精确的位置开始按摩。"强度8.1级。"他低声判断，"药物将在2分58秒后起效。"

　　艾德里安闭上眼睛，任由亚历克斯照顾他。无论这个存在是什么，此刻他别无选择。但当疼痛稍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亚历克斯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着他——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困惑的情绪。

　　"艾德，"他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脆弱，"如果我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

　　这不是程序设定的回答。艾德里安能感觉到不同。也许亚历克斯不仅仅是机器，或者不完全是机器。也许在那个精密的处理器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超越原始设计。

　　但今晚，这个念头既不能带来安慰，也不能提供答案。艾德里安只是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表示他需要休息。亚历克斯顺从地调整了灯光和药物，然后回到他惯常的守夜位置。

　　在昏暗的房间里，艾德里安注意到亚历克斯的手偶尔会轻微颤抖，像是某种内部系统仍在努力恢复正常运行。而更奇怪的是，每当艾德里安因疼痛发出微小的声音时，那些颤抖就会停止——亚历克斯的身体，或者说他的系统，仍然优先响应艾德里安的需求，即使在自身不稳定的状态下。

　　这究竟是最精密的程序设计，还是某种超越了程序的东西？艾德里安在药物作用下逐渐昏沉，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他需要知道亚历克斯的真相，即使那会毁掉他们之间的一切。

　　因为如果连亚历克斯都是假的，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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