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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晚些时候,待云归安睡,许明庭还是唤来了素雨。
“夫人既有不适,为何不见上报?”
素雨伏身回答:“夫人近几日才有此症状,多是午后稍显困倦,晚间稍歇后便无碍。奴婢愚钝,以为是未曾歇晌的缘故,还请督公责罚。”
“夫人近来所食所用可有何不同?”
素雨再禀:“膳食熏用等一律由府内拨派,不曾变动。近来不同只有午后与林嬷嬷一同品茶。”
许明庭回身细问道:“饮些什么茶?”
“林嬷嬷如今正在教导配茶事宜,每日皆有不同,或有瓜片毛峰,或有君山白毫,”说到此处还略有停顿,“听闻督公喜好醇茶,夫人平日还会饮用祁门红茶。”
许明庭骤起的眉峰忽如水波泛起涟漪:“夫人以往又爱什么茶?”
素雨对答如流:“夫人不惯用茶,以往都是用些不带茶味的花茶,或是直饮。”
那涟漪又皱成波峰:“那如何饮得惯红茶?”
“夫人也喜爱红茶醇香甘甜,未曾勉强。”
好半天,室内安静无声。再开口,声色已如灯火般暖中带些朦胧:“如何又不歇晌?”
“夫人勤勉,日中之后尝尝读书习字,直到下晌。”
许明庭仿佛颇有兴致:“夫人字写得如何?”
素雨想到此事,也是莞尔:“夫人不叫婢子等人在旁,因而不曾知晓。”
许明庭终于松了心神,踱步到案前坐下:“想来或许是茶饮的缘故,明日叫她不必饮茶,看看是否好转些。”
许明庭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笑,何曾听闻有人喝不得茶呢?怎的古怪到这份上?
素雨应是,仍是伏身不曾动作。
许明庭又厉了声色:“你心细体贴主子,夫人也甚信赖你,但是做奴婢的得牢记自己的本分,再有下次,夫人也护不住你。”
第二日,林嬷嬷得了消息,又知云归爱看书,便与她论起诗文茶道。
林嬷嬷竟也略通文章,引经据典,让云归好生敬佩,心里渐渐将林嬷嬷看作真正的恩师了。
只是嬷嬷久年待在深宫,既不像男子那般能游遍四海、广交挚友,早年间也不能如男子一样学无止碍,因而有些问题嬷嬷也知之不深。
这叫云归好生遗憾,更是可惜嬷嬷湮灭深宫。
一连几日下来,晚间不觉困倦恶心,验证了许明庭的猜想,这古怪人儿就是饮不得茶,便命茶房多备些滋味醇香甜润的花茶。
嬷嬷这边也没有更多的文章诗词与她品鉴,云归便央着继续品茶,最后说好每日只饮一盏,剩余的时间就开始学着拿针线了。
云归想着既然有人教,不说学成个绣娘,起码能自己缝扣子吧。真论起来,比起下棋绘画,这技艺还是实在很多呢,因而每日下午便喜滋滋地拿起针线穿来穿去。
许明庭听了,一面任近侍脱下外裳,一面笑问:“所有你家夫人如今比本督还要忙了?”
素雨还在斟酌如何回答,许明庭又自说自话起来:“每日练上两个时辰的大字,偏不给人瞧……”
“明日休沐,叫你家夫人来书房,本督交了几百两的束脩,从两海都督处寻的礼、托大内总管请的人,每日接接送送,可不得检验下成果。”
素雨归来,只说明日许明庭要检验他的功课。云归闻言,既有些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她这些日子尊师重道,学无不专,连林嬷嬷也时常夸赞她,简直有了让许明庭刮目相看的冲动。
翌日,云归用完午膳就来了书房。
许明庭身穿缃色道袍,和着初阳,倒是有些亲人明媚,云归例行问好:“督公晨安。”
许明庭只点头回应,让她在一旁坐下,问道:“学了月余,可有不适?”
云归摇摇头:“林嬷嬷学识渊博,事无巨细,严慈相济,云归大受裨益。”
许明庭也不在绕弯子:“既如此,本督少不得瞧瞧林嬷嬷的本事了。”
说罢,却是李翰德亲自奉着一应茶具过来 ,倒也不难为人,正是许明庭常饮的祁门红。
也不叫她温器涤具,她只有条不紊地注水侯汤。润茶时快进快出,注水时平冲细流,稍而出汤分茶,茶汤红艳透亮,茶香清雅带甜,温馨融洽。
云归分出三杯,一杯敬奉于许明庭,一杯奉给李翰德。
李翰德自不敢受,云归便看着他,微微歪头,眉眼弯弯:“还请李总管给个面子,品鉴品鉴云归这初出茅庐的手艺。”
李翰德慈笑着摆手推拒:“夫人言重,奴婢粗陋,哪能品鉴夫人茶艺。”
莫说这是夫人亲自瀹的茶,就说这茶叶和白瓷茶盏,都是督公的私藏,专为了夫人才拿出来,他怎能这般没眼色。
许明庭哪里管这许多,看她全神贯注瀹茶的模样,又看她笑意盈盈地坐在他身前,只觉得怎样都不要拂了她的意才好,“这又何妨,夫人既有此兴致,何必推却。”
说罢,温声叫云归将茶盏放下,免去了奉茶这一遭。
三人这才一齐饮茶,入口甜润,时有回甘,实在契合暖阳充盈着的此间。
许明庭饮毕,将那细腻莹润的白瓷杯置于手中转动摩挲,余温尚暖,茶香犹在。
“看来林嬷嬷不曾疏忽,”又看巴巴等着点评的云归一眼,“夫人也不曾懈怠。”
云归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听许明庭说:“听闻夫人每日还要读书习字,不知读些什么呢?”
云归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很多字并不难认。但放在古文中着实有些难解,所以她只能从简单的识字书开始看。
刚开始不敢问,后来露馅太多,她也不藏着掖着了,可惜素雨机警聪慧,却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只能记下来问问林嬷嬷。
最终,她还是讪笑着说:“就是些不入流的杂书,有劳督公关心了。”
许明庭也不逼她,只说:“若要看书,书房还有许多,经史子集,诗词曲赋,虽说不全,也够你看了。”
云归一听,果然有了兴趣,这些日子虽然过得充实,但是与以前相比,还是无趣了些,若能寻些书看看,也是好的。
一下又是喜上眉梢:“如此就多谢督公了。”
李翰德将茶案移到一边,闻言建议到:“择日不如撞日,夫人不若现下就寻上一本,还可与督公一同研读呢?”
“那倒不好打扰督公,听说督公一连忙了许久,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呢。”
许明庭自是不在意:“自去选吧。”
云归恭敬不如从命,本想找本游记看看,却发现许明庭藏书甚,除了典籍游记,还有水利农学,天文医药,居然连食谱都有。
她拿出《食记》给许明庭看,“督公,我选好了,就这本。”
许明庭笑问:“怎么想着拿这本?”
“嘿嘿,没读过这样的书嘛。”再说里面无非是猪牛鸡羊之类的吧,应该不至于看不懂。
李翰德将茶碟放在许明庭的书案旁,招呼云归说窗边光线好,又有清风,很适合休憩,督公就时常在这看书,邀她坐下。
云归也觉得好,却见许明庭神色莫辨地看着他们,不会是生气他们自作主张吧。
正想着还是回去吧,他又收回了目光。
许明庭也处理起了公务,两人看的认真,书房一时静谧无言,只有翻页声和偶尔的咀嚼声。
良久,许明庭发现云归还没有翻页。云归正盯着书页某处皱眉思索、神情严肃,要不是许明庭知道她拿的是什么书,还要以为她从宫里偷来了奏折呢。
“怎么了?”
云归深感许明庭之敏锐,又恼恨自己大意,原来这不仅是本食谱,还是本美食鉴赏手册!
“督公见谅,想不到这书中还有许多生僻之字。”
“拿来。”
云归走过去,许明庭拿过书摊开,云归指着其中一处说:“就是这个字。”跟告状似的。
许明庭看了一眼:“?(音辽)。”
“嗯?”
许明庭复又解释:“膋,肠上闲膏,肝?,就是把狗肝涂油烤熟。”
“啊~”狗狗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狗狗。
“又是如何了?”倒是很少见她在他面前露出惊讶的神情,一惊一乍竟也可爱,只想猜猜她又在想些什么。
云归不敢得罪顶头上司,直夸他:“督公知晓得真多,那前面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许明庭看过去,解释道:“淳母,用肉酱浇小米。”
云归点点头,听起来还挺好吃的,“督公怎么这么厉害,连食谱都这般精通。”
许明庭睨着她:“这是《礼记》所载八珍之二。”
云归真是佩服爱读书的人,要不是她现下实在无聊,才不会想着看书呢。
“督公遍览群书,但是公务这般繁忙,久不温故,不会遗忘吗?”
“那是你看书不用心。”
“督公怎么就知道我没有用心。”
“谁人读书只求‘记得’,你心思不正,自然求不得。再者你识字不知义,自然是囫囵走过,游记食谱尚且如此,何况其他。”
云归很是羞愧,可这确实有些为难她这个不纯正的古人。
许明庭看她乖乖认错,低头讷讷不言,倒是有些乖巧,也就不再逗她了。
可她嘴角沾着的星点碎屑又将这份乖巧添上了一些调皮活泼。
像只偷吃的小狐狸。
难道真是只笨狐狸,字都还没认全,人事不知,就偷溜下山,潜进了他的府里?
这么笨,又是怎么修炼成精的呢?
他将手伸进袖子中,拿出了一方素净的帕子,顿了顿,又放回去了,“还有何处不明?”
云归觉得许明庭越来越好相处了,赶紧把书拿过来,往前翻了翻,又翻了翻,最后翻到了第一页,兴致冲冲地要他讲。
所以这大半天是在看些什么?许明庭便要笑她:“所以这半天便是在假充才女了?”
云归羞得脸通红,又气恼他笑话自己,竟破天荒地剜了他一眼:“督公怎能这样说!”
许明庭便敛了笑容,面上却浮现起温柔神色:“好了,不说了,本督讲与你听。”
许夫子拿起书一句一段的解释,他的乖学生在一旁听的认真,时不时凑过来看看这个字长什么样,过一会儿又问东问西,比如这炙与烤有些什么不同,南北辛料有无不同,酱醋是怎么造的,直把朝堂上舌战群儒的督公大人问的没了脾气。
不一会儿,天色晚了,房内昏暗不清,许明庭说的认真轻缓,云归不由循着声音看向他的面庞,“我去唤人进来点烛吧。”
许明庭没有说话,云归等着他回应,他却掏出一张帕子,轻擦她的嘴角,等把帕子收好,才开口说:“去吧。”
云归一时愣住,连那帕子是什么颜色都没看清,只记得那动作轻柔,还带来一点松香。她抬头看着许明庭,可他神色自若,并无不同,也许只是怕她仪容不雅,待会儿失仪了吧。
云归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脸好热,头好涨。
云归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想自己冷静会儿,转头就看见小安子端着两个空碟子夸她,“夫人真是厉害,有夫人在,督公的胃口也变好了。”
云归讪笑着说:“是啊,哈哈,哈。”感觉自己的脸又热起来了。
她吃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许明庭饿了没有。
许明庭在房间里却不是在想饿不饿,他只是不自觉地回忆起那含羞带嗔的一眼。
御前行走时,偶尔会见到宫妃邀宠,做出娇羞嗔态,那时他只觉虚假索然。
现下回忆起云归,却觉得她面若虹霞,眸有灿光,变成一只不安的兔子,只想找个地儿藏起来,又实在找不着藏身的地儿了,反过来虚张声势地要惩治他呢。
更重要的是,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宦官面前这样。
他如今明白了陛下为何爱那矫揉造作,确实娇憨动人。
云归跟他们不一样的,她不反感宦官,哪怕是对李翰德,也会像对待素雨一样。
她亲近他、信任他,甚至于可能会和他闹小脾气。
还是说女儿家都是这般烂漫可爱?
“督公。”一声呼唤打断了许明庭的思绪,他抬头看过去,云归又趴在门边探头看进来。
见他看过来,她就笑起来,“别看书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走过来,昏黄的烛光映在她脸上,让他一时想不起刚刚的思虑,也一时收不住震动的神色。
他只能虚张声势地说:“两碟子下肚还喊饿,本督可没钱养活你。”
“云归自是不饿,只是督公尚未进食,担心督公身体,所以想要陪督公用膳,督公就赏云归一个面子吧。”
“你的面子这般大?”
“不是云归面子大,是督公身体最要紧。”能屈能伸,灵活自如。
“算你有些觉悟……”
夜风吹起,孩子般的斗嘴飘飘忽忽,散作笑语,回荡在月光朦胧的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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