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玉

　　她常常觉得自己透支了生命里的太多爱和激情。以至于站在十九岁的杜鹃花坛下，她不再有和命运玩捉迷藏的勇气。
　　后来她在新日记本的第一页看到了三岛由纪夫的一段话:只要生命的火焰一天不熄灭，一个人在很久以前感受到的瞬息之间的快乐，就能击溃笼罩着其生涯的黑暗，宛如篝火在夜晚的旷野中发出的一线光明，能够击碎万斛黑暗似的。
　　“无论如何，她们都说我沉浸在我可爱的文艺病里。”她无奈地摇摇头。“但其实我在十九岁的时候就不怎么写东西了。”
　　“其实那也不错，上大学。”从听到她十四岁开始，再联想到她之前说的一些东西，我忽然警觉这对她是个略带沉重的话题，于是放下书，准备转移话题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句:“我好无聊。”
　　她呆愣了一会儿，后来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她第一次听我看书的时候说无聊，但当时我只是觉得因为我的话题结束得太生硬。我立马接上下一句。“出去走走吗？”
　　她本来打算张开的嘴顿在原处，脸上浅浅浮出惊诧的神色，又立马收敛了表情答应下来，好像生怕我反悔，拉我出门。是了，她在医院时就常叮嘱我要多出去走走，我也明白在她看来我就是天天待在屋子里沉浸自我的怪人。
　　人在夏天容易陷入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倾向。
　　湖泊鲜亮的时候，万物都披着阳光。蛙蝉细唤，远来的祝愿千千万，梅雨大倒其运，接着是了不起的平静。闷热的气味在眼睛里虚幻出一个个白昼，人在这样的引诱中慢慢被泪水湿透。我不看好所有激昂或平凡的发誓，不搭救任何境况下雀跃的近在咫尺，但是从现在起，我愿意相信一会儿宇宙的真理。
　　宇宙的真理是夏天。晚莲，青桐叶，藕丝般的幸福感觉，一些美丽词语试探着我的舌头，我需要写下一句以正视听:世界是夏的隐喻。时间在夏天显得格外富饶。天光悬在头顶，审视着一些睡眠和一些醒来，悠长的下午做一个悠扬的美梦，到了夜晚才能有决心为日历外的月亮周旋冲动。
　　除此之外，人心也不再奇怪。
　　大把轻盈的日子，我们不再谈论哪一次作茧自缚，不再攀比各自苦难的品味，言语响亮，众多如鲠在喉都踉跄，虽然有时沉默也被坐实，但小剂量的烦闷不足够让人变得混沌，自由嘛，总归不是口舌中的负累。在夏风华正茂时，人一抬头就能望见树梢的风丛一簇簇，过往和以后都到了迟暮。于是我不再寻找意义，人生慢漫，我得通融自己有时出丑。
　　七八月的光阴，想念或者出发都不需要趁早。生活其实窈窕，反正爱注定是需要一些误解，一些诚实的碰巧。人类一切模糊的冲动都可以推脱给夏天，我仗着它的威望开始狂想。
　　思绪到此，旧情失势。
　　“明天我想吃巷子门口新开的甜点，还想去院子后边种点新花。”我感受着风吹在脸颊。“一会儿去买种子吧。”
　　“好。”蓝瓷被阳光晃了一下。
　　街头的美妆店招牌发着蓝绿色的荧光，门框被装饰得浮夸，店里一遍又一遍循环着轻音乐的欢快旋律。蓝瓷跟着我在一排排货架中穿行。也许是我不太像正常人的缘故，店员小姐姐们自顾自玩着手机聊着天，没有来跟着我们，倒也自在。
　　蓝瓷突然扯了扯我的衣服，我随着她的力道走去。
　　“好看诶。”她笑道，正前方是排断货很久的淡玫红色唇釉，是最近很流行的剧里女主爱涂的那种。她拿起试用装用指尖挖起一点，掰着我的唇慢慢晕起来。
　　“漂亮的，抿一下”她拿开手，满意地欣赏着。我听话照做，感受着唇上湿润的触感，还带着她的一点点体温。
　　她拉着我去扒拉价格牌，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这个还挺贵。”她悄悄说了一声。不远处前台的店员姐姐们大概听见了，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笑开了，不带恶意的那种笑。
　　“乖妹儿们，那里有打折的，你们涂着肯定也好看”。那个年长一些的姐姐似乎朝店门口指了指，我们略微羞涩地也笑了下，点点头。
　　那些姐姐又聊起来，说现在的年轻人长得就是水灵，又抱怨老板马上都要结婚了居然还要上班。
　　你的心思慢慢在这片温柔的闲言中散开。想起几年前第一次逛美妆店，身边的人是姐姐。想起她轻笑着，专注地看我试色，认真地夸我很可爱，把我看得低下头去。
　　我们手拉手走出店门，沿着街游荡。忽然，我闻到前方淡淡的酒味，就知道这是街心公园附近的小酒吧。
　　“去喝一杯？”
　　蓝瓷并不同意，然而等到傍晚7点，她已经稀里糊涂地和我在后海旁边的酒吧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我连哄带骗，连撒娇带说服，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闪电战，她估计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投降了。当时的我们手拉手走进酒吧。人群喧闹着，吧台旁边的木质舞台上打着艳丽的灯光，照在路过的客人身上微微发烫，明艳的女主唱正抓着麦大唱情歌。
　　我们去吧台点调制的鸡尾酒。虽然我只有十四岁，但店员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没有未成年的自觉。
　　“tomorrow？”我听着店员念出酒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我们之前一位客人起的，因为度数比较高，所以这个名字意思是喝完它再醒就是明天。”店员介绍。
　　“就要这个吧。”我说。
　　“要两杯。”蓝瓷叹了口气，拉着我去找座位。“你行吗？”
　　“怕什么。”我笑道。“去那边吧，离舞台近。”
　　她拉着我坐到舞台附近。刚起初还试图劝我少喝一些，但不到半小时的功夫，我已经喝空了两瓶古巴啤酒，晕晕乎乎地趴在桌子上拉着她说笑。
　　“医生小姐……快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谁呢？”我玩着她柔软的手指，揉弄着上面的骨节。“你喜欢的人是谁？”
　　酒精对蓝瓷显然没有那么大作用，只是让她脸颊稍稍泛红罢了。她微微一笑，扶住差点撞进她怀里的我。“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来提问，我来回答，怎么样?看看你能不能猜到我喜欢的是谁。”
　　“好吧!”喝醉的我笑嘻嘻的，食指对着天花板指了一圈，拿起空酒瓶轻轻敲了敲桌子，“那让我猜猜……猜猜我们医生小姐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您猜吧，小猫。”蓝瓷有点无奈。
　　“你……你喜欢女孩子!对不对!”
　　“嗯，没错。”
　　“那个人……你从小就认识吗……？”我开始瞎猜。
　　“你可以认为是刚认识不久的，我很好的朋友。”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我猜不出来了。
　　“在医院。”
　　“……”我愣了一下，笑容从红彤彤的脸颊上消失了，酒精也没法让我彻底忽略心中的那个疑虑。蓝瓷没有说什么，仍然从容不迫地继续喝酒，等待下一个问题。
　　“不会吧……我的医生小姐!”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努力地又笑了一下，拿起手边还剩半瓶的科罗娜啤酒一饮而尽。可是酒精还是不足以让我鼓起勇气。我低着头，身体摇摇晃晃的，忽然灵光一现地笑起来:“那我换个问题吧。你说说看，你到底为什么喜欢那个人?她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用心的地方吗?我来帮你把把关。”
　　我心里还是打鼓，趁着醉意继续试探。蓝瓷沉默片刻，手指不由地轻轻敲打桌面，不知道是因为腼腆还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她的声音没有之前那么清明了。“这样，我们换个游戏吧，现在轮到我来问问题，你来回答。”
　　“啊?啊……好吧，你问吧。”
　　“我想问，蓝玉，如果有人向你告白，你会考虑一下吗？”
　　“考虑……考虑什么?”我有点慌了。“呃、嗯……我不知道……我没有谈过恋爱。或许……你知道的，我的病很怪，我还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脑子嗡嗡的，酒精灼烧着胃，我觉得自己在重复某天日记里写过的话。
　　“我是说……蓝玉……”蓝瓷似乎也紧张起来，手指飞快地在木桌上敲击，似乎在努力给自己现编台词。
　　舞台上的乐队换了一首较为感伤的曲子，我受不了这局面了，忽然抬起头对女主唱大声说:“您好!请不要g小调的曲子!我是精神病人，我容易悲伤。”
　　这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女主唱一脸茫然，酒吧的人都笑起来，看着我们两个古怪的年轻人。
　　“抱歉抱歉，我朋友她喝多了!”蓝瓷赶紧找补。
　　酒保似乎正看着我们笑，可能是看透了我们这奇怪的纠缠。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我后悔极了，在心里埋怨自己发昏的脑子，赶紧结账，拉住蓝瓷的手就跑出了酒吧!
　　夜晚后海的街上满是游人，我们急匆匆地牵着手跑过人群。以至于到后来我不知所措，只是被蓝瓷牵着往前跑。“等等……你要去哪儿?我结过账了!”
　　“好了!就这里吧。”蓝瓷在石桥边紧急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们跑得气喘吁吁，扶着石桥。暮色沙沙作响，游人的声音仿佛在远处，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静悄悄的。
　　“呼……呼……”我捂着胸口喘气，喝完酒不该剧烈运动，这对心脏很不好!蓝瓷难道不知道吗？
　　我刚想开口，她忽然抢先说:“蓝玉。”
　　“啊?”
　　“你喝醉了吧。”
　　“什么?”
　　脑袋确实晕乎乎的，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喝醉了吧。”蓝瓷又重复一遍这句奇奇怪怪的话。
　　“我不明白，你是说……”
　　“我是说……今天你喝醉了，好不好?我也喝醉了，我们开个玩笑吧。”
　　“玩笑?” 我还没弄清楚蓝瓷到底在说些什么，忽然就被抓进怀里。“喂!”我几乎要被她的动作撞翻了，我们的脚甚至前后绊了几步，差点失去平衡一起摔倒。
　　石桥边，我们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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