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小柜员的生存指南

　　“带好您的随身物品，请慢走，妥善保管好自己的卡和存折。”

　　这句刻进DNA的结束语从叶述慈嘴里滑出，毫无波澜。

　　视线刚收回，余光就瞥见隔壁一道红色的闪电，红姐踩着恨天高，从柜台玻璃前“嗖”地平移向大门口。

　　盲猜又是哪路神仙驾临。

　　啧，管他天王老子。冰冷的叫号器毫无感情地吐出下一个数字，隔壁同事“哗啦啦”数零钱的声浪像永不枯竭的瀑布。叶述慈瞄了眼等待屏上那鲜红的两位数，胃部一阵抽搐。十几个号，全是未知的雷，想想都短命。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烦躁，按下叫号键。

　　一位面容朴实、衣着整洁的阿姨在对面坐下，递进来身份证。

　　“您好，开卡有什么用途？”叶述慈公式化地问。

　　“哦，我开卡给我妈妈用。”阿姨回答得干脆利落，脸上还带着点“我这理由多正当”的坦然。

　　嗡——

　　叶述慈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被拨响了！原本半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开，腰杆“唰”地挺得笔直。自投罗网！给他人开卡，尤其是给直系亲属，哪怕是亲妈，用途不明，风险预警雷达在他的脑海里发出尖锐的爆鸣！

　　“阿姨，不好意思，”叶述慈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商量余地，“根据规定，银行卡必须本人使用，不能代开。这卡，不能给您开。

　　“啊？为啥呀？”阿姨显然没料到，脸上的坦然变成了错愕，“我妈妈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来帮她办不行吗？我就是存点钱给她用啊！你们银行不是方便群众吗？”她急切地解释着，试图扳回局面。

　　但在叶述慈这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开卡给我妈妈用”，已经如同法庭上的关键证词，直接宣判了这次业务的“死刑”。她后面所有的话语，在叶述慈听来都只是无力的补充陈述。

　　就在阿姨不甘心，还想继续争辩时，救场的来了。我们那位永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经理，像嗅到花香的蜜蜂，精准地路过2号柜台。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了阿姨脸上的不甘和叶述慈的公事公办。

　　“大姐，您好您好！遇到什么困难了？”经理脸上立刻堆起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身体语言瞬间切换到“知心人”模式，半个身子就探进了柜台间的空隙。没等阿姨再开口，他那套炉火纯青的“拉家常+风险评估”组合拳已经打了出来，“来来来，这边请，我们坐下慢慢说，给老人家办业务是好事，但安全第一嘛，咱得把流程弄清楚，也是对老人家负责不是？您妈妈高寿啊？平时住哪里呀？”

　　阿姨晕乎乎地就被经理“请”到了一旁的洽谈区。经理的声音亲切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仿佛和阿姨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警报解除，世界瞬间清净。只有隔壁数零钱的“哗啦”声依旧，像背景白噪音。叶述慈面无表情地接过下一位客户递进来的汇款单。

　　金额栏：2,000,000.00。后面那一串零，看得叶述慈眼皮又跳了一下。

　　“200万汇到这个账户，对吗？”叶述慈再三确认道，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入账号。

　　“对，就这个。”客户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买棵白菜。

　　流程走到最后一步，屏幕弹出巨大的确认框。叶述慈抬起头，隔着玻璃，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念出风险提示：“先生，请您务必仔细核对屏幕信息，收款人姓名、收款账号、转账金额。确认无误后，请点击‘确认’键。再次提醒您：一旦提交，如因信息错误导致汇款失败，款项无法入账，手续费是不予退回的。请务必核对清楚。”

　　叶述慈把“务必”和“不予退回”咬得格外清晰，眼神紧紧盯着他。这几乎是柜员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了。

　　中年男人闻言，甚至都没往叶述慈这边瞟一下，视线依旧停留在自己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上，手指极其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朝着叶述慈柜台内侧的密码键盘旁边，那个供客户点击确认的触摸屏区域，就那么轻轻一按。

　　“啪嗒”确认键被按下了。

　　巨大的“交易成功”提示框弹了出来。

　　叶述慈：“……”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混合着荒诞，瞬间涌上心头。叶述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沉重得如同那刚刚划走的二百万。大哥，您是对钱太有安全感了，还是对我太有信心了？您哪怕象征性地瞟一眼屏幕呢？

　　手指机械地敲下打印回单的指令。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那张承载着巨大数字的薄纸。

　　叶述慈把它和身份证一起推出去，脸上重新挂起那个被训练了千百遍的、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声音平稳无波：

　　“业务办好了。带好您的随身物品，请慢走，妥善保管好自己的卡和存折。”

　　下一位，请准备。

　　隔壁，红姐似乎正陪着那位神仙走向VIP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都透着欢快。而经理那边，隐约还能听到他亲切的声音：“是啊大姐，现在骗子手段可多了，咱多问问是对老人好，您看这样行不行。”

　　夜晚的寂静包裹着叶述慈疲惫的神经，关掉最后一盏台灯前，他熟练地拧开白色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安眠药。没有它，那些纠缠不清的业务噩梦，错位的数字、咆哮的客户、永远追不上的指标，就会像鬼魅般准时造访，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或在深夜里反复惊醒，冷汗涔涔。

　　药片滑入喉咙，带着微苦的粉末感，被温水冲下。这是维持他第二天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爬起来、走进那座银行堡垒的必需品。瓶底见空，只剩几粒孤独地滚动着。复诊，又该提上日程了。

　　点开医院APP，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幸好，还有几位医生的号源没被抢光。叶述慈松了口气，几乎是带着一种捡漏的庆幸，迅速挂了个最近的号。拿药而已，谁开都一样。只是想到又要为此消耗本就稀缺的假期，心头便蒙上一层阴翳。工作的幸福感？早已被这些琐碎又必要的维护消磨得所剩无几。

　　踏入熟悉的医院大门，消毒水与焦虑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使是在工作日，候诊区依旧人满为患，嘈杂的低语、孩子的哭闹、老人沉重的叹息，交织成嘈杂的背景音。签到机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屏幕上显示：前面还有5人。

　　叶述慈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焦灼、或痛苦的面孔。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自嘲：精神科的生意永远火爆，大概就是这时代最无言的解答，说明大家都不太好过。

　　“你管不着我！”

　　一声尖锐、饱含愤怒的女高音，像玻璃碎片般瞬间刺破了候诊区的沉闷。叶述慈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色彩斑斓卫衣的年轻女孩，正对着身边一个衣着朴素、眉头紧锁的中年女人激烈地反抗。女孩的母亲，满脸愁容，眼神里交织着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控制欲。

　　“我不要看病！吃药好痛苦！”女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双手用力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些烦恼连根拔起。泪水汹涌而出，迅速糊满了她年轻的脸庞，鼻尖通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抽噎。“苦死了！吃了就想吐！我好好的，我没病！”

　　“你个神经病就该来看病！不看怎么治好你！听话！”母亲的声音更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她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臂，几乎是用了蛮力，要把这个比自己高、却显得异常脆弱的身体往诊室门口拖拽。那架势，不像带女儿看病，倒像在制服一个危险的犯人。

　　女孩纤细的手指死死扒住冰冷的金属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倔强地钉在原地，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母亲的拉扯。周围的病人和家属渐渐围拢，窃窃私语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现在的孩子真不懂事。”，“当妈的真不容易啊。”，“惯的呗。”这些议论如同细小的芒刺，让女孩更加崩溃。她开始更加用力地拉扯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你看那边！”女孩突然尖声指向叫号屏幕，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机智，“快到我的号了！快看啊！”

　　母亲条件反射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一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女孩的身体如同泥鳅般猛地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灵活角度，从母亲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她甚至顾不上回头，加快脚步，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间。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母亲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咒骂着，踉跄着追了过去。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或摇头，随即又慢慢散开。在这里，再激烈的冲突，也不过是日常一幕。叶述慈收回目光，心脏仿佛被那女孩的绝望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麻木，也是一种保护色。

　　从诊室出来，手里捏着新的处方单，叶述慈下意识地在候诊区搜寻了一圈。没有那个女孩和她母亲的身影。希望……是和解了吧？他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很快又被疲倦淹没。

　　推开医院厚重的玻璃门，午后难得的阳光倾泻而下，带着暖意。叶述慈眯了眯眼，贪婪地吸了一口室外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时间还早，他决定暂时逃离“明天要上班”这个如影随形的可怕念头，去附近的河边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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