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手机的震动贴着掌心传来，伴随着接通后的计时，惊得闻辞指尖一颤。
　　听筒对面是长久的沉默。闻辞攥紧了抱枕的边角，喉间艰涩，试图挤出点什么。
　　“闻辞。”
　　终究还是对面先开了口，林疏雨的声音听来有些疲倦，闻辞下意识应了一声，顿了顿，才低低唤道：“……学姐。”
　　“打电话来，是特意为了喊我一声学姐么。”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促狭。
　　“不、不是……”闻辞抿了抿唇，“陆老下午说的……关于字画的部分，我可以给你讲讲。”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我……把档案带给你。可以么？”
　　“嗯。”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回应，“你明天什么时间方便？”
　　“我都可以。”闻辞捕捉到那比方才更浓重的鼻音，垂下眼帘。
　　“那九点吧，我让薛助理去接你。博物馆门口，可以么？”
　　“好。”闻辞应下。听着电话那头微沉的呼吸，一丝犹豫爬上心头：“你……感冒了？”
　　“嗯。”对面低低笑了下，“可能有点低烧，不碍事。”
　　“你的助理……”
　　“她在忙别的。这点事不用惊动她——”
　　“我把药拿给你。”闻辞的声音有些轻，可能是意识到这样的打断太过不礼貌，连忙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可以么？”
　　听筒里陷入短暂的寂静。随即，林疏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妥协响起：“我把定位发给你。”
　　电话挂断后不久，手机震动了下，孤零零的定位悬在空白的聊天界面。闻辞瞥了一眼，拿起手边的档案袋，又走到电视机旁的柜子前，指尖在几盒未拆封的感冒药上逡巡片刻，最终挑出两盒。
　　出租车穿行在江城空旷的夜街，凉风从半开的车窗灌入。闻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装药的塑料袋，试图压住心底那阵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为了回报过去某次生病时林疏雨对自己的照顾，然而这样的借口就像前台递过来的房卡一样苍白，闻辞盯着电梯逐渐升高的楼层，听见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
　　她还喜欢林疏雨，一直都是。
　　走廊厚厚的地毯吞灭了闻辞有些犹豫的脚步，她停在林疏雨的房间门口，踌躇了片刻，终于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叩。
　　门内一片沉寂。
　　她收回手，房卡轻微的声响过后，门被推开，一片陌生的、带着寒意的黑暗扑面而来。
　　一道悠远如空谷风声的长音，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滑入耳际——是琴弓抚过琴弦的声响。房间冷得像冰窖，中央空调的数字停留在刺眼的17。落地窗前，一道身影被窗外路灯光朦胧勾勒。闻辞的脚步定在原地，看着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林疏雨肩上的提琴缓缓放下，低垂的眼睫上映着窗外渗入的银白灯光，像覆了一层薄霜。
　　闻辞的呼吸滞了滞。
　　修长的手指拢着提琴纤细的琴颈，林疏雨将琴和弓放入琴盒，合上盒盖，动作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迟缓。
　　“抱歉，麻烦你跑一趟。”
　　闻辞注意到她比电话里更加浓重的鼻音，心里有些闷。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指尖触到林疏雨裸露在外的冰凉手腕，几乎是本能地轻轻握了上去。
　　“去休息。”
　　她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
　　十七度的中央空调最终被闻辞调到了二十六度，玻璃杯中的热水在昏黄壁灯下冒着雾气，闻辞的指腹贴了贴杯壁，无声地将水递给了林疏雨。
　　“闻辞。”
　　林疏雨的声音像是飘忽的光线，轻轻地落在闻辞耳边，带着热度未散的微哑。
　　“你躲了我好久。”
　　闻辞心里忽然没来由地警铃大作，却又到底没能挣脱那点执念夺门而出，她只是仓促躲开林疏雨的目光，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陆老联系我做特邀嘉宾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找一个顾问。”
　　林疏雨抿了一口杯中褐色的药液，目光如有实质，落在闻辞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瓷白的脖颈上。
　　“他点名推荐了你。”
　　闻辞在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注视下攥紧了发汗的手心：“我……”
　　“你也可以拒绝，”闻辞听见林疏雨的轻笑，“那么我会联系钱小姐。”
　　闻辞这才意识到，自己冒冒失失地来到这里，面对着此刻从主观的记忆里具象出来、真实存在的林疏雨，她们之间，根本是鱼肉和刀俎的关系。
　　更要命的是，林疏雨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了。”
　　闻辞低下头，看着床头柜上的空玻璃杯，认命道。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我——”
　　“留下来吧。”
　　不知多久，当闻辞觉得自己最好尽快离开时，林疏雨的声音也同时响起，闻辞抬起头，看见林疏雨脸上带了些倦意的神色。
　　“时间很晚了，明天我让薛助理送你回去。”
　　头脑里的一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让闻辞答应这个提议，但她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抓住了理智，抿了抿唇，说：“没事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那，陪陪我呢。”
　　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闻辞有些荒唐地想道：否则怎么会觉得林疏雨是在示弱呢。
　　灯光透过门缝，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浴室里淅沥的水声，像一场骤雨，毫无征兆地勾连起记忆深处沉闷的雷声，震得林疏雨耳畔嗡嗡作响。
　　礼堂中央空调的温度停留在“17”这个数字，短暂地隔绝了室外潮热的暑气。林疏雨站在那片沉冷的空气里，目光静静锁在台前那个熟悉身影上。
　　蓝色的长裙垂落，裙摆的银丝交织着闪烁，闻辞就这样立在舞台中央，灯光落在她束起的长发上，洒下银白的星辉。
　　林疏雨的记忆里，闻辞很少出现在台前，第一次见她主持是在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毕业演出，这一次，则是在全校的毕业典礼。闻辞总将自己藏在角落，不论是在那些需要社交的场合，还是那些理应争先恐后的比赛中——她似乎习惯了扮演“透明人”，习惯了降低所有期待去面对最终的结果——哪怕她其实也算得上出色。
　　不论是在领奖台上还是聚光灯下，又或者是在那些安静的角落，这个单薄的身影总会倔强地进入林疏雨的视野，如同一株野草，兀自蜷缩在凌乱的碎石中。
　　不久前，两人在后台相遇时简单打过招呼。闻辞递给她一个礼品袋，匆匆说了声“毕业快乐”，目光便飞快地移开。林疏雨袖口下的手指微微抬起，终究还是无声地垂落，只回了句淡淡的“谢谢”。
　　校长的致辞被如潮的掌声淹没，林疏雨从短暂的放空中回神。毕业生代表的发言不过是刻板的流程，她如排练般短暂停顿，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在掠过第二排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微不可察地一顿。
　　闻辞正看着她。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难得地挂着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林疏雨看来似乎透了些苦，像礼堂外砸落的雨。
　　外面沉闷的雷声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得模糊失真。林疏雨垂眸盯着讲台边盆栽油亮的绿叶，胸口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慌。
　　毕业快乐。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开心？
　　可林疏雨没能找到机会问出口。她只看见闻辞起身时踉跄不稳的脚步，以及那个落寞的、迅速消失在礼堂门口昏黑天色中的背影。
　　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将林疏雨从回忆的泥沼中拽回。闻辞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出来，却还是撞进了林疏雨等待的目光里，她有些慌乱地抬手，下意识地挡在了裹着身体的浴巾前。
　　“抱歉。”林疏雨的声音依旧柔和，似乎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目光有如实质般顺着发尾未擦干的水滴落到闻辞的锁骨，而后回到她的脸上。
　　闻辞局促更甚：“我……以为你睡了。”
　　“那，闻小姐打算就这么睡下？”林疏雨轻笑。
　　“我、我打地铺……”闻辞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是只有一床被子。”林疏雨的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无辜。
　　闻辞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咬着唇退了两步，大有逃回浴室之势。
　　“衣柜里有换洗衣物，我没穿过。”林疏雨收起笑，“你的尺码应该和我差不多。”
　　闻辞低着头，耳尖的红色又深了几分：“叨扰了。”
　　她的手依然按着胸口的浴巾，对方倒也见好就收，只是叮嘱她把头发吹干。
　　闻辞低低“嗯”了声。
　　吹风机的白噪音融入浴室的暖光，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倦意。闻辞盯着镜子里黑色T恤领口那一小块白色的刺绣发呆，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梦境，闻辞想，自那以后，也只有在梦境里，自己才能有和林疏雨独处的机会。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闻辞关上浴室门，抬起头，毫无防备地对上林疏雨专注的目光。
　　房间的黑暗似乎消弭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距离。闻辞有些恍惚地向前挪了一步，一声低低的呢喃几乎不受控制地逸出唇边：“学姐……”
　　“嗯。”她听见对方轻声的回应。
　　是梦境又怎样呢。
　　闻辞想，至少在此刻，这无边的黑暗里，林疏雨的身边，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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