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

　　“戚宸，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你今后打算做什么呢？”
　　男孩捏着信封，似乎还在想字体的事情，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
　　“按部就班的学习、工作，谈一个温柔的女朋友，和她步入婚姻的殿堂，再生下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我想要给她们全部的爱……就像我父母期待的那样，再平凡简单不过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幸运，生在一个小康家庭里，没有什么经济压力，父母亲做着体面、受人尊敬的工作，二人感情甚好、相敬如宾，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这足以打败全国百分之八十的同龄人了。
　　从小到大，戚宸见过不少“悲惨”的人，他们就同网上所写的大差不差——生病的妈、赌博的爸、年幼的妹妹、破碎的他。所以，他很知足，且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那些处于困境的人们。
　　母亲告诉他，幸福并非理所当然，而是需要传递和分享的。
　　“妈妈，你为什么要当一名老师呢？”
　　年幼的戚宸窝在母亲的怀里，女人温柔的笑着，抚摸着男孩的头发，“因为妈妈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萤火虫。”
　　“萤火虫是什么？”
　　男孩不解的歪了歪脑袋，一双如幼鹿般的清澈眼眸中，尽是对知识的渴望。他晃了晃母亲的胳膊，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渺小的漂亮昆虫，它们活动于夜晚，就像一盏盏灯火，照亮着人们归家的路。”
　　“哇，萤火虫好厉害呀，所以妈妈也要成为像萤火虫一样的人吗？”
　　王澄含笑点了点头，用手指在戚宸的手心里勾画出萤火虫的样子，“妈妈也想像这些萤火虫一样,化身萤火微光，照亮别人的路，而这些被照亮的人，又会成为照亮更多人的光。”
　　戚宸似懂非懂，他学着母亲的样子，也画出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那小宸也要向萤火虫学习，努力成为他人的一束光。”
　　软糯的童音令王澄想到了刚出炉的江南糕点，细腻香甜，咬上一口能尝到浓浓的花香与奶香，她心里忍不住雀跃欢腾，以至于情不自禁的吻上了小天使的额头。
　　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她很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份礼物。
　　“那小宸以后想要做什么职业呢？”
　　男孩咬了咬手指，眉头紧锁，过了好一会，王澄才听到他的回答。
　　“我想要成为一名记者，就像电视里面的叔叔一样，去到不同的地方，报道每天的新鲜事，用这种方式传递快乐。”
　　看着男孩流光奕奕的眼眸，王澄刮了一下男孩的鼻子，打趣道：“以后，妈妈一定天天看电视，将我们小宸帅气的样子都记录下来。”
　　“妈妈。”戚宸难为情的撇过了脸，耳根处泛起了红，语气也显得有点委屈。
　　见状，王澄也不再逗他，只是感慨自家宝贝的可爱，猜想今后会有怎么的姑娘与她的小天使携手走入婚姻的殿堂。
　　“很是平常无奇的生活。”
　　顾何评价道。
　　他抬头看向天空，灰色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的移动着。云攀上太阳，沿着它伟岸的身躯，努力的向上爬。终于，密云将其遮盖。
　　“那现在呢？你今后打算做什么呢？”
　　戚宸将信封放下，他直视着这位警官，毫不犹豫的对他说，“找到那个破坏我既定人生的凶手。”
　　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哪怕是需要十年，他也会坚持下去，将那个潜藏于暗夜，披着人皮的凶手绳之以法，哪怕前路再曲折，哪怕他的生命终结。
　　“我们也会尽最大努力，将那个人送进监狱，这是我们警察的职责。”
　　城北商业街，俞同光工作场所。
　　“小俞，招呼一下24号桌的客人。”
　　“一份榴莲薄脆披萨、两份西冷牛排、一份全鸡拼盘、再加上一份德式烤肠拼薯饼。对了，还要两杯柠檬茶。”
　　俞同光将客人的需求一一记下，正想转身向后厨交单时，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男孩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差了，眉眼间带着深深的倦意，毫无血色的唇一张一合，他小口小口的咀嚼着牛排，像极了孩童时期邻居家小女孩手里的提线娃娃，精致且空洞。
　　“服务员，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客人抬头疑惑的望着俞同光，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天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害怕。
　　早些年他也算是在道上混过的，尽管是作为群杂存在。
　　眼前的男生长着一张看起来就不好惹的脸，鼓鼓囊囊的肌肉直朝他龇牙咧嘴，使他不得不反思自己最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俞同光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连忙向中年男人道歉。随后，他转身走向后厨。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里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方才我与她多聊了两句。”
　　顾何拉开椅子坐下，用桌子上的湿纸巾擦了擦手，“这里的食物合你胃口吗？”
　　戚宸点了点头。
　　“牛排的口感很好，完全没有腥味，柠檬冰茶也不错，淡淡的果香甜而不腻。”
　　他其实很讶异顾何会带他来这间店铺，甚至不怀好意的猜想，这名警察是否在试探他。
　　从审讯室出来那天，他来过这个地方，他依稀记得这个店铺的名字——答案。
　　“你喜欢就好。”
　　顾何拿起刀叉，斯条慢理的切开牛排，浓郁的肉香令他的脸上展露了些喜色，“我很喜欢吃些美食，除去生理本能的驱动，它们总是给我带来充盈的甜意。一份香甜的蜜汁土豆泥拌饭、裹满红椒的蟹棒、酥脆的椒盐鸡腿、软糯的芋泥麻薯……就感觉幸福触手可及。我很认同你之前勾勒的平淡生活，因为这是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的常态，没有人会确保自己是那百分之二，所以只能努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在琐碎的平凡生活中增添浪漫。”
　　“购买一些漂亮衣服、去看一场电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养一只会在你怀里撒娇的小猫咪。”
　　他饮下玻璃杯中的柠檬冰茶，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相片，“戚宸，你的眼中不该只有恨，你的生活也不该被恨填满。”
　　相片上穿着校服的男孩笑得灿烂，一只手对着镜头比耶，是遮挡不住的青春蓬勃。
　　陈红将油锅里的鸡块捞出来，她哼着歌曲，眉飞色舞的模样让一旁的帮工频频侧目。
　　“陈姐，什么喜事儿啊？这么高兴。”
　　“这你都看得出来。”陈红笑着撩了撩头发，“店里来了位故人，一看见他，我就忍不住的高兴。我还记得刚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现在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了。”
　　她将餐品备好，朝正在洗菜的俞同光吆喝了声，“小俞，给21桌的客人上菜。”
　　俞同光端着餐盘，脑子里还是男孩脆弱的模样。他走到指定餐桌，将餐盘放下，正想要离开的时候，一声如蚊虫般的道谢，使他整个人的神经一怔。
　　顾何的观察力很是敏锐，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服务员，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突兀的映入他的眼帘。
　　“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工作。”
　　戚宸不解的抬眸，对上一双情绪翻涌的眼睛，他的心下一惊。
　　“嗯，在哪都是为了讨口饭吃。”俞同光的声音冷淡，有些不近人情，“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继续工作了。”
　　他也没等顾何答话，拿着托盘就离开了。
　　“顾警官认识那个人？”戚宸若有所思的问道，视线停留在男人离开的方向。
　　香酥的炸鸡块在舌尖跃动，椒盐在牙床各处奏起了歌，顾何满足的将食物吞咽下去，“之前见过几面，算是有些交集。”
　　这话说的隐晦，显然是不想谈及更多。身为警察，他有权对一些信息保持沉默。
　　戚宸也不再追问，两个人安静的吃着饭。
　　“小俞，你在发什么呆？水都漾出来了，快关上水龙头啊！”
　　陈红冲到洗碗池前，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残局，俞同光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忙拿着抹布擦拭着流出来的水。
　　“对不起，陈姐，我今天状态不太好。”
　　男人拧出抹布吸足的水，灰色的水流争先恐后的涌入下水道。
　　红发女人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黑色的毛衣衣袖上登时沾了些粉底，她忍不住嘟囔，“说好的持久不脱妆，什么狗屁定妆喷雾，全是虚假宣传。”
　　她气愤的磨了磨牙，拿出手机就打开某橙色软件追评，美甲敲击手机屏幕的声音听得俞同光心底有些发毛，他默默地靠近墙角，试图削减自己的存在感。
　　“搞定，感谢我吧，小姐妹们。”女人邪魅一笑，张扬的红唇活像老人口中吃了斤小孩的老猫。
　　陈红猛然一转头，将目光落在俞同光身上，她的脸上还挂着笑，“说说吧，小俞，你是怎么回事呢？”
　　“亲戚家的孩子最近跟陌生人走得近，不太听话，家里人都有些担心。”俞同光的舌尖舔了舔后槽牙，他感觉自己长了颗智齿，很是不得劲。
　　“你说的孩子，不会是上次那个像天使一样漂亮的男孩吧？”陈红拍了拍脑袋，一下子灵光乍现，她拍了拍俞同光的肩，语重心长的说道，“那孩子瞧着也不大，是高中生吧？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都叛逆得很，咱们这些做家长的，不能管的太紧，不然会适得其反。”
　　俞同光眨了眨眼，思索了一会才开口询问，“那应该怎样管教他呢？”
　　女人饶了饶头，“或许应该多与他沟通，告诉他相信陌生人的下场有多恐怖？我记得电视上之前播过好多这样的新闻呢……什么刚成年男孩被未成年女孩拐入J国做苦工、男孩喝下‘朋友’递来的神仙水兴奋过度致死。”
　　“沟通不行的话，只能打一顿了，毕竟棍棒底下出孝子……算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管教孩子，谁让我还是个清纯的黄花大闺女呢。”
　　她的语气从满满的不确定变为硬气，风情万种的笑容看得俞同光抽了抽嘴角。
　　他算是明白了，陈红是个表面喜欢扮演知心大姐姐，实际想法天马行空的纸老虎。
　　“这老头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手机铃声响起，看到屏幕上的联系人，陈红的脸色有些奇怪，她嘱咐俞同光打扫好卫生，紧接着心事重重的走出门了。
　　“喂，陈大局长，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您老人家给我这个不孝女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你也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体贴、孝顺、懂事，你看看你，成天跟老头子我作对。”
　　陈广清盯着手机屏幕，气不打一处来，他家这个孩子从小就叛逆，长大了还变着法子折腾他。想想过世的妻子，他这心里就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教女无方，摸过一旁的茶杯，咕咚咕咚痛饮一杯水。
　　陈红听着那边的动静，掏了掏耳朵，“老头，你再不说正事，我可就挂断了哈。”
　　陈广清被她那狂拽嚣张的语气整出几道黑线，他咬牙切齿道，“店铺运行的怎么样？”
　　“挺好的，感觉再给我点时间，能与本市那些五星餐厅齐名。”
　　“那就好。”陈广清打开密封的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纸张，“陈红，从现在开始，你有一个新的任务。省里要求成立一个调查小组配合‘特殊调查处’，我任你为调查小组的队长，你的第一个队员是T市刑侦大队的顾督察——顾何。至于其他人，时机到了，自然会安排你们会面。”
　　“资料我已经传送给你了，注意查收，有不明白的地方，和顾何商量。”
　　电话被挂断了。
　　陈红若有所思的摸搓着下巴，手机在口袋中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特殊调查处是几年前成立的一个组织，直接由国际调查局统领，以卧底记者组成，他们不分国籍，其主要目的是揭露违法违规行为、挖掘事实真相、发挥舆论监督作用、维护公共利益并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自成立初期，他们便一直参与一些重大案件的调查，履行自己的职责。
　　“特殊调查处……现在还有多少人呢？”陈红轻呢，打开手机接收资料。
　　这个机构于她而言并不陌生，早些年的时候，她曾见过不少特殊调查处人员的尸体，被淹死的、被勒死的、被烧死的、被活活折磨死的……
　　每次面对这些死相惨状的特殊调查处人员时，她都怀疑自己生活在阿鼻地狱，这里只有杀戮，根本不会迎来和平。
　　念及此，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顾警官，耽误了你一下午的时间，没能给你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戚宸面露愧疚，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他的一双手在桌布下抓着衣角，手心里出了许汗液。
　　顾何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看着面前的男孩，语气颇为轻松，“戚宸，我好像忘了对你说一句话。”
　　男孩对上他似笑非笑的双眼，干巴巴的问询，与在公园中冷静理智的一面大相径庭，倒是符合这个年纪的清蠢。
　　“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发现新线索第一时间告诉我，谢谢你信任我。”
　　顾何灰绿色同宝石一般的眼瞳，流转着熠熠的光，惊扰了男孩的心湖。
　　戚宸急忙低下脑袋，乱七八糟的心跳声吵得他眼前发昏。
　　餐厅里小型音乐喷泉准时开启，透明色的水柱在灯光下映出金色的斑点，它们移动、交汇，仿佛一只只金裳凤蝶。留声机播放的钢琴曲浪漫甜蜜，整个氛围都冒着淡粉色的气泡，他的耳尖也染上红晕。
　　见证这一系列变化的顾何，总算对自己招蜂引蝶的能力有了较为清晰的认知。他轻咳了声，转移话题道，“你现在在哪里落脚？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冷淡的声音将泡泡戳破了，戚宸脸上的温度也快速冷却下去。他对几分钟前生出乱七八糟心思的自己充满厌恶，甚至不理解。
　　“事情发生的突然，我担心隔墙有耳，所以一直在商业街闲逛，还没有找好落脚的酒店，此事还需要顾警官的帮助。”
　　“来的路上考虑到了，地方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可以放心的住着。走吧，我送你过去。”
　　戚宸向顾何道了谢，跟着他走出了餐厅。
　　夜幕将至，街道两旁的路灯昏昏然张开了眼，铺满红砖的街上留有积雪，石凳附近堆着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雪人只有最基础的两个圆球，脑袋处系着驼色的围巾，靠近地面的身体脏脏的，还有几个黑色的脚印。
　　“倒是可惜了，有人费心搭建，就有人费心破坏。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是物质守恒，连人也一样。有乐善好施的人，就有唯利是图的人；有勤劳能干的人，就有好吃懒做的人；有谦逊有礼的人，就有骄傲自大的人。”
　　戚宸走到雪人的前面，弯腰捧起一滩雪，将干净柔软的雪覆盖在黑色的脚印上。
　　“如果世界上都是好人或者都是坏人就好了，这样有些人就不会活得那么痛苦，也不需要彼此折磨。”他为雪人整理好围巾，低声的说着。说话时呼出的温暖湿空气，在遇到冷空气后，迅速液化成微小水滴，白色的雾气朦胧了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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