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停

作者:尔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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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痕


      秦鍩淮那裹挟着狂暴怒意的一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办公室。沉重的实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墨水瓶应声翻倒,浓稠如血的墨汁汩汩流淌,瞬间吞噬了那几张刚刚破译、字迹未干的密码纸。黑色的毒液迅速蔓延,覆盖了“惊雷”、“樱花三枝”、“信风”……每一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空气仿佛被这一拳彻底抽空,凝固成冰冷沉重的铅块。
      沈华时僵在原地,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指骨节绷得死白。飞溅的墨点沾上了他的袖口和镜片,留下刺目的污迹。他透过模糊的镜片,看着眼前如同被激怒的远古凶兽般的秦鍩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更深处,却有一丝清晰可见的、被利刃刺穿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

      “钥匙”?“影子”?“瞒着老子”?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华时的心脏。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愤怒同时在他胸腔里炸开。生死时速,国运危殆,他刚刚从死神和密码的迷宫中抢回一线生机,换来的却是最信任之人的雷霆怒火和猜忌质问?

      “秦鍩淮!” 沈华时猛地摔下听筒,金属撞击底座发出刺耳的锐响。他一把摘下被墨迹污染的眼镜,狠狠摔在桌面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渊、运筹帷幄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秦鍩淮眼底深处翻涌的狂怒与受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和尖锐:

      “你他妈给我看清楚!”

      他染着墨迹的手指,用力戳向那滩正在迅速吞噬关键情报的漆黑墨汁,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看清楚这滩墨下面盖着的是什么!是炸弹!藏在中山陵东配殿梁上的炸弹!是三个明天就要混进国葬仪仗队的顶级杀手!是佐藤那个老狗要把整个民国中枢,连你我在内,全都炸上天的惊天阴谋!”

      他逼近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撞上秦鍩淮被血汗浸透的胸膛,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嘶哑:

      “我在破译它,就在你踹门进来之前!我他妈刚找到钥匙!刚知道‘惊雷’藏在哪,刚知道‘樱花’要混进仪仗队!我刚拿起电话要通知你!要通知卫戍司令部!要封锁中山陵!”

      沈华时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凉的愤怒:

      “然后你来了,带着你的刀!带着你的怒火!带着你的不信任!一拳砸碎了我刚抢回来的时间!砸烂了唯一能阻止这场大祸的线索!”

      他指着地上那本被震落、沾上墨迹的《源氏物语》,又指向门口:

      “‘影子’是谁?他是我的刀!是我埋在暗处,替总统府、替这个烂摊子、替那些坐在上面醉生梦死的蠢货们,去啃噬最肮脏血腥情报的獠牙!他刚刚在西花厅救了赵启明,也救了我的命!没有他,你现在踹开的这扇门后面,可能只有两具被炸烂的尸体!”

      沈华时死死盯着秦鍩淮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血眸,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冰的子弹,狠狠钉入:

      “秦鍩淮,你问我瞒着你什么?好,我告诉你!我瞒着你的是我像个快死的耗子一样在阴沟里爬,去嗅那些腐烂的线索!瞒着你的是我手上沾了多少见不得光的血,才换来几条能保命的破烂情报!瞒着你的是我他妈怕你知道这些,怕你那双只看得见战场硝烟的眼睛,嫌我脏!”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仿佛要远离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狂暴的怒火。脸上所有的激烈情绪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疏离。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摔裂了镜片的金丝眼镜,用染墨的袖口随意擦了擦,重新戴上。碎裂的镜片后,那双眼睛恢复了平静,却像蒙上了一层再也擦不掉的寒霜。

      “炸弹在东配殿梁上。杀手三人,混仪仗队。引爆信号不明,代号‘信风’。目标,中枢要员,包括总统。佐藤的死命令,清除我。” 沈华时的声音变得平板、冰冷,毫无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情报来源是佐藤的怀表密码,用《源氏物语》‘菊’字卷做母本。信纸毁了,但内容我记住了。”

      他不再看秦鍩淮,绕过狼藉的办公桌,径直走向门口。在与秦鍩淮擦肩而过的瞬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有冰冷的话语留下:

      “秦司令,你尽可以继续查你的‘影子’,审你的犯人,剁你的王八饲料。至于国葬日…总统府和中枢要员的命,我来想办法。”

      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冰冷的走廊阴影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刺鼻的墨臭、血腥味,和一个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的秦鍩淮。

      秦鍩淮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只有紧握的拳头在剧烈地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吞噬了关键情报的墨汁,又缓缓移向门口沈华时消失的方向。沈华时最后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怕你嫌我脏”……
      那冰冷疏离的眼神…
      那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恐慌和噬心懊悔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刚才那滔天的怒火。他做了什么?他在沈华时刚刚从鬼门关抢回救命情报、准备力挽狂澜的瞬间,用最狂暴的猜疑和不信任,狠狠捅了他一刀!砸碎了他拼死得来的成果!

      “司令!” 小石头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巨响和争吵,却不敢进来。看到秦鍩淮雕塑般僵立的背影,和他脚下那滩刺目的黑墨,小石头吓得脸都白了。

      秦鍩淮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灼热得如同吸入了一口滚烫的砂砾。他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挣脱出来。不,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沈华时带走了最关键的情报,他要去“想办法”!他一个人,面对佐藤布下的惊天杀局!

      “备车!去卫戍司令部!立刻!” 秦鍩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行凝聚起来的铁血威严。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军靴重重踏过地上的墨迹和碎纸,留下一个个刺目的黑色脚印。

      “通知一营、三营,全副武装,立刻秘密封锁紫金山所有进山要道!一只鸟也不准放进去!”
      “命令侦缉处,调取所有有资格参与国葬仪仗队人员的档案,尤其是三天内新补充或身份存疑的!给我一个个筛!找出那三朵‘樱花’!”
      “派人…不,你亲自去!” 秦鍩淮脚步一顿,血红的眼睛看向小石头,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厉,“去城南老字号‘徐福记’,买两斤刚出锅的麦芽糖!用油纸包好,送到…送到沈秘书长办公室!就说…就说…”

      秦鍩淮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那句“老子错了”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最终,他狠狠一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就说…淮河的王八,等着喂饱了有力气干活!”

      总统府,机要通讯室。
      厚重的隔音门紧闭,只有电台信号微弱的滴滴声和机器运转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纸张的味道。沈华时坐在主控台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碎裂的镜片后,眼神锐利如扫描仪,快速掠过一份份刚刚由“影子”紧急传递进来的、关于中山陵建筑结构和近期维护记录的密件。

      “先生,卫戍司令部李司令电话,秦司令刚刚以最高警戒令调动了一营、三营,已秘密开赴紫金山布控。” 一名戴着耳机的通讯官低声汇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华时翻阅图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 声音平淡无波。秦鍩淮反应过来了。封锁紫金山…动作够快,但还不够。仪仗队才是关键,杀手混迹其中,如同水滴入海。

      “仪仗队人员初步筛查完毕,” 另一名助手递上一份名单,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三个名字,旁边附着简短的疑点:“张贵,三日前顶替突发急病的原队员王五,来源核查存疑。”“李福生,自称苏北籍,但口音有细微吴语特征,经查苏北无此户籍。”“赵小栓,登记为金陵孤儿院选送,但孤儿院记录无此人。”

      三朵“樱花”…… 沈华时目光冰冷。佐藤的手,伸得够长够深。

      “立刻将这三人的清晰画像和特征,秘密下发至明日所有参与国葬安保的便衣、岗哨、以及…” 沈华时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仪仗队内部我们的人。命令:发现目标,无需请示,就地格杀!绝不允许他们靠近核心区域半步!”

      “是!” 助手凛然应命,迅速记录。

      “东配殿…” 沈华时的目光重新落回复杂的中山陵建筑图纸上,手指点向标注着“东配殿”的位置,眉头紧锁。梁上藏弹…如何精准定位?如何在不惊动可能存在的暗哨、不提前引爆的前提下拆除?“影子”传来的最新消息,东配殿自三日前一次例行维护后,就再未开放,有不明身份的“维修工”曾短暂进入过。

      “先生,‘夜枭’急报!” 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通讯室角落,正是“影子”。他声音依旧平板,但语速快了一丝:“目标‘惊雷’,经特殊渠道确认,非普通炸药。是微型定时装置,体积小,威力巨大,可遥控亦可定时。藏匿位置,极可能在东配殿主梁正中央,承重节点上方。拆除…需顶级专家,且时间极可能不够。”

      定时?遥控?沈华时的心猛地一沉。佐藤果然留了双重保险!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国葬大典明日清晨开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六个时辰!

      “总统府内部,徐文柏动向?” 沈华时忽然问道。

      “目标徐文柏,离开您办公室后,直接返回住所。但十分钟前,其心腹管家秘密外出,目的地…城西‘清心茶楼’。”影子答道,“茶楼二楼雅间,有不明短波信号发出,波段…与截获的‘菊机关’备用频率高度吻合。”

      内鬼果然坐不住了!沈华时眼中寒光一闪。徐文柏,这是要把“影卫”的消息和总统府的应对,卖给佐藤!甚至可能…提前引爆“惊雷”!

      “盯死茶楼!信号源位置精确锁定。必要时…” 沈华时做了个抹喉的手势,眼神冰冷,“清除信号源,活捉徐文柏的心腹,我要知道他们传递了什么。”

      “是!” 影子领命,身形一晃,再次消失。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碾压着每一根神经。炸弹、杀手、内鬼、时间…千头万绪,生死一线。沈华时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碎裂镜片后的视野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指尖触到一个温热的油纸包。

      他微微一怔,掏了出来。是两斤刚出锅的、还带着温度的麦芽糖。油纸包的一角,被粗暴地塞进来一张折叠的小纸条。展开,上面是秦鍩淮那力透纸背、几乎要戳破纸张的狂放字迹:

      糖趁热吃。
      王八等着。
      东殿梁上,老子去摸!
      信风?管他东西南北风,敢刮,老子连天一起捅穿!
      ——秦鍩淮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滚烫的糖,和一句比糖更滚烫、更蛮横、更秦鍩淮式的承诺。

      沈华时捏着那张纸条,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几乎能灼伤人的力度。他看着那包还散发着甜香的麦芽糖,碎裂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蒸腾起一片复杂难言的水汽。愤怒?无奈?还是那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酸涩暖意?

      他猛地合上纸条,连同那包糖一起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什么,又仿佛要抓住什么。再抬起头时,眼中所有的波动已消失殆尽,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冰封般的冷静。

      “通知技术处,立刻准备最高规格的电磁屏蔽设备!覆盖整个中山陵核心区域,尤其是东配殿!我要让任何遥控信号,在国葬期间彻底失效!”
      “联系我们在上海租界的关系,不惜一切代价,立刻请‘拆弹圣手’陈老连夜赶赴南京!专机去接!”
      “备车!去卫戍司令部!” 沈华时豁然起身,碎裂的镜片也挡不住他眼中那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我要亲自看着紫金山的网,是怎么收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风卷着残雪,在总统府森严的高墙外呼啸。一场围绕着国葬、围绕着生死、围绕着信任裂痕与最后守护的惊雷之战,已然在无声中,轰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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