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香

　　“他没死吧？”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了符游兆担忧的声音，煞有介事的似乎与谁在交谈。师廿五大抵是被问到束手无策了，不耐烦地啧一声。

　　“有我在，阎王爷也带不走他。”师廿五说着，拇指用力按压萧离郁两侧内关穴，阵阵强烈的酸胀袭来，不禁使他在半梦半醒间蹙眉。

　　随后她松开手，拇指转而上移到人中处，蓦地用力连续掐按。萧离郁终于承受不住，脑海中似乎有双手拽着他的意识从深水中捞出，顷刻间身体猛然弹起。

　　比眼睛更先苏醒的是意识，他摸索周边摸到一只冰凉的手，霍然睁眼，他竟然和尸身躺在一起，手牵手！

　　“我还没死！”萧离郁掀开被褥跳下床胡乱拍打周身，活蹦乱跳的样子仿佛连那身旧疾也治愈了，面色红润不少，也不知是着急还是被吓的。

　　师廿五头也不抬，自顾自整理针灸包，“知道。

　　她收回些许物件缓缓抬头，说：“你刚醒别乱动，棚子已搭好，验尸要安静，你俩就好好陪着这几个。”

　　萧离郁看了眼身后直挺挺躺着的尸身，勉强点点头。师廿五正要站起来，却见门外扑腾摔进来一个人，嘴里喊着“痛死了”“要了狗命了”之类的话。

　　衣裳烂得不成样，浑身沾满土灰泥水一股子骚臭味。坊正扶稳吱呀作响的大门跨步进来也遭门槛绊个趔趄，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恭恭敬敬行了插手礼，报一声：“打扰各位大人。”
　　那人撑不起身体，干脆趴在地上仰头同样行礼，满脸沾了极厚一层泥垢，勉强才看得出来面孔，竟是半天没回来的靳承，他声音干涩得仿佛结了痂，道：“打扰，打扰。”

　　“靳大哥！”萧离郁倏地跳下闪身跪倒在靳承面前，没人看清他怎么跑来的，只听得到师廿五哎呀暴跳一声拽着他后脖颈，随手拎起靳承骂骂咧咧往床上扔。

　　师廿五额头青筋突起，压制着想要给他们一人一拳代替麻肌散的冲动，“你们能不能少出点幺蛾子！”

　　她挑开衣裳将靳承检查一番，面前这人虽然狼狈，但好在只有些许皮外伤。师廿五盖上衣物没说话，她捻动指尖残灰，只在心底思忖这人还真是命大，衣服上有些痕迹显然是利器所划，沾的粉剂是石灰没错，总归不可能是摔一跤能摔出来的。

　　靳承看上去不打算说师廿五自然也没兴趣了解，她神色怪异地上下打量对方片刻转了身朝符游兆挥挥手。

　　他们背着人说什么萧离郁没听清，只听最后符游兆声音细微却坚定道：“他虽非治下百姓，伤没甚大碍，不过有些东西不长眼，即便他不说，身为县尉也合该了解。”

　　符游兆顿了顿，接着回答，“兴许是被追杀，也许是摔着划伤，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不会用百姓安危去赌那可能。”

　　“大人心系百姓，廿五佩服。”师廿五转头看向被黑纱遮面麻布盖身的几具尸身，深深叹了口气。“若是可以在下便开始验尸，免得‘麻烦’又找上来忙不开。”

　　靳承躺不住，吵嚷着要去洗把脸把身子弄干净，坊正直言他身上有伤不允许乱跑，将人一把按住，脸上表情几乎要挂不住，随后颇有指示意味地撇了眼萧离郁，又朝外头打水的井抬抬下巴。

　　这坊正长相周正，眉目有凛然正气，人也高大，横刀快马活像画上镇压妖孽的皂衣武将，偏偏姓阎，叫阎蛰。

　　萧离郁本来出神，叫阎蛰一瞪三魂七魄硬生生拽回身子里。他哎一声下床就去打水，动作利利索索没一会端了盆凉水来。

　　井水冷飕飕浇在脸上冻靳承一激灵，却看阎蛰弯腰掬水替他擦洗，一句话也没说，没看出嫌弃，就是一味地严肃。仿佛洗的不是人，是泥里头捞起来的木板子，就差拿刀修理一番毛糙。

　　靳承并不太习惯这种感觉，但至少人家避开了伤口，碰到时动作轻轻柔柔，生怕下手太重把肉剜下来一块。

　　“你这衣裳穿不来，坊门小屋里头有件氅衣，你且先拿着用。”阎蛰甩了甩手说，将微微湿润的衣摆打个结，扶刀朝符游兆走去。

　　“多……谢。”靳承感谢的话来不及出口阎蛰人已然离开，他尴尬地爬起身坐在木板床沿，身后没几多距离便是陈列的尸身，空间切实逼仄，起身方知与那裹尸的麻布紧紧依靠。

　　靳承压下心头翻涌的恶寒拉萧离郁坐上来，不自在地摸了下脖颈处浅浅一道划痕，像是许久没喝水一般声音干哑，低声说：“总算是活过来喽，你猜我方才从几人手里逃脱的？”

　　“什么？”萧离郁短时间没反应过来吃了一吓，这才恍然知晓靳承竟真是遭到歹人追杀。然而看他这表情哪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感觉，尽是意犹未尽。

　　或许快疼死了吧，萧离郁心里无端地冒出这句话。

　　而靳承似乎看出来了，拍着胸脯憨厚地笑笑，说：“也才多少岁，还是拼劲儿的时候，那时候咱同十几个人周旋，那些小喽啰争着抢身上的东西，追了半天连咱衣服都没摸着，要不是跌了一跤，他们连个屁也别想抓到。”

　　“你还记得吧？咱当年可是队里出了名儿的驴蹄子，蹬两下就不见了，痛快！”萧离郁张了张嘴没说话，生涩地点一下头充当回应，听着靳承絮絮叨叨被十几人追杀成功逃脱的事迹，他逐渐心不在焉。

　　这人总没说到点子上，每每问起那些人为什么追杀，靳承话头一拐就说是不小心撞人家拜堂，又被一路追，若非于瘦松在院里打草赶来帮忙用石灰粉倒进扇车扬起来迷惑视线，他还真难逃。萧离郁就这样听着，心里那团云堆积越来越厚。

　　“靳大哥。”萧离郁揉捏眉心抬手打断他，神色疲惫，提醒道：“以我们的交情不用一直打哑谜吧。”

　　“你怎么知道的？”靳承话语一顿。

　　萧离郁呵呵笑道，笑意深不到眼底，倒像是皮肉微微抽搐似的，“靳大哥，我应当不傻，跟我说真话。”

　　他脸上最后一点笑意随着耐心彻底化在眼里，微微躬身，那副样子宛如鹰隼敛翅要捕杀猎物的犀利，快要将自己化作一柄剑。

　　“你别急嘛，咱这话都没说完呢。”靳承擦了把不存在的冷汗，他注意到身后多了些注视，才觉那几人交流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他习惯性往后看一眼，不回头倒不要紧，就这向后一瞧，六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就站在背后，许久了也不说话。

　　靳承浑身震颤往下滑险些跌坐在地，“你们看我做什么？”

　　“横竖都听到你们在说什么，看一下怎么了？”师廿五理直气壮地回答，手正握截麻布往另一只手心往下缠，接着他的话茬道，“这位靳大哥，追你的原因想必和醉金罍有关吧？”

　　她这话说出来靳承忽地闭上嘴不回答，符游兆视线逐渐转移方向，死死盯着她，“你怎么那么确信？”

　　说得像对醉金罍这种朝廷禁药了如指掌似的。

　　师廿五愣了半歇觉察这群人把矛头换了人后微微蹙眉，旋即矢口否认。她说几人怎能如此针对一人，又说身为仵作对于药理研究透彻是正常的甚至是必要的，尤其朝廷禁药，防的就是有心人那它兴风作浪。

　　“那妆奁里的东西你们都见过了，我还要怎么说？”

　　她指着那些麻布下的尸身，究竟是不是醉金罍作祟，复检那些尸身便能辨析真假。

　　“或许。”符游兆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兴许。”萧离郁干涩地挤出一句跟着，倒有些添乱的意味。

　　靳承左右环视，只有阎蛰抱剑半晌一句话不吭，他耸肩，嗯了一声。

　　“没劲！”师廿五冷哼道，自顾自叫走阎蛰同自己一道搬着尸身向外走，“县尉大人跟上啊！”

　　她扭头喊道，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死死将笑意压下。

　　待他们全部走出去了，靳承伸长脖颈见暂时无人进来，便拉过萧离郁的袖子。“你听见坊后的打斗声了吗？听着很激烈。”

　　他指了指后边，似乎就隔了一堵墙，刀剑碰撞铮铮作响，方才三人在此合该听到的比他们早，且更清晰，却都心照不宣地当作没听到。

　　“我总疑心他们有事瞒着，不像啥完全的好东西。”靳承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转头看向正在墙面摸索的萧离郁。

　　萧离郁学着曲商横先前的姿势趴在墙角，他记得对方递匣子时往角落的示意，显然摸到什么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展示的物件。

　　角落移开砖石下就是流水，极浅一条汩汩流淌，他向下探，摸上了木桩。

　　似乎是装在闸门的机关把手。

　　他与靳承对视一眼，用力拉起了把手，没成想墙面竟然缓缓移动起来，灰土簌簌落下沾了萧离郁满身，他在灰尘飞扬中连着打出好几个喷嚏，但没再咳嗽。

　　远处听得一声凄厉的猫叫，夹在机关运作的细微声响里转瞬即逝，旋即天光愈发昏冥。

　　墙开了条缝，然而那打斗声却消失了，仿佛本来就没有出现过。

　　隔着昏暗的缝隙，一个人气喘吁吁靠在墙边，前面两个黑衣人就叠爬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气息微弱。而这人浑身是血，发丝让汗水浸得透湿粘在鬓角，目光疲惫却锋利，带着熟悉到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神采倏地射过来，死死盯着萧离郁的眼睛。

　　他张了张唇没说话，什么都没了解便向后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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