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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坊内巷子四通八达,出了巷子之后视野开阔,便是街道。
楼阁飞檐铺上了式微的华光,大街上人影渐寥,偶有马车赶路经过。远处响起南门闭门的交替鼓令,等八百声敲满,京城的城门便会落下。
夕阳西斜,邬瓒听着鼓声心觉安宁,她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未曾离开过自己的背影。
良久,当她的影子渐长,与身后人的革靴相触碰那一刻,她听到他开口:“邬四小姐,有一事。”
“那闵国人的匕首上,有淬毒的痕迹。”
邬瓒脚步一凝,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身后之人语气认真,不似玩笑,“闵国人一向擅用毒,邬四小姐四处游历见闻,想必听说过的。”
他的声音清冽柔和,有如杯中微微晃荡着的冰块,零啷作响,“依我所见,这毒像是瘴山红,是用深山中红蝎尾之毒研碎制成,溶于血中不易察觉,因此你还未能看出。此毒攻心,一剂入体内便可毙命。”
毙命……?
一字一句和擂鼓声重合,击在心上,让人平白无故生出一股冷意来。
闵国与晋国接壤,地处其西南边,地势多山,潮湿瘴气,的确多有用毒用药之高手,此话不虚。便如邬瓒曾拜访过的药王,便栖居在临近的山谷之中,终日采药研药。
虽说邬瓒不觉得那一根筋的沙通海会萌生如此狡诈阴毒的想法,但他毕竟是来要自己命的,设身处地,若是自己杀人,她肯定做足全套功夫,难保沙通海不会这么做。
她转过身,有意无意看一眼宋息夷。
然而他神色如常,“若不及时医治,恐今晚就有性命之忧。”
今晚……邬瓒抬头看了眼天色,那不就不剩几个时辰了么。
这就让人有点紧张了,用毒她可研究不明白。
匕首插入的地方还未凝血,她盯着看了许久,忽觉左臂如蚁嗜一般酸痛,愈发心惊胆跳。
眼前仿佛看到点点星彩在眼前汇聚、散开,幻化成红色的肿胀的包,转瞬又变成一颗颗血红的眼珠子。
然后那猩红的眼珠子旋转着朝她冲过来,炸开,浮现出沙通海狰狞的脸。
她“啊”地叫出声,“那、那怎么办?”
宋息夷神色表示同情,薄唇轻启:“万幸,我府上有解药。”
怎么听着这么像要拐骗自己的样子。
邬瓒半信半疑:“将军何以有解药?”
宋息夷看向她,耐心解释:“闵军兵行诡变,常在战场上用毒。我驻守闵疆近两年,因此熟知此招,而后特意命令帐中军医研制出解药,用以克敌。”
言毕,他几不可察挑了挑眉,一字一句道:“全京城,解药怕是只有我府上有。”
意思是今日非去国公府一趟不可了。
邬瓒不明白此人动机,不过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她可不想死。
二人距离不远,邬瓒身材高挑,恰能平视宋息夷宽阔的肩膀。她微微抬头,站在逆光里看他,看得清晰,头发以一圈葫芦双喜纹黑青色镶玉束起,五官柔和得要化开。
眼眸乌黑润泽,却让人看不清情绪。
视线又自上而下划过他的唇。
他的唇形很好看,薄而微垂,不说话时显得寡情却无辜,犬齿在两侧微微露出不易察觉的尖角。
信他,还是不信他?
斟酌了一会儿,她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勉强露出一个讪笑。
“怎么走?”
***
恰在城门将落时刻,一匹赤焰色宝马自城外官道疾驰入城,蹄声凌空。
“且慢!”
眼看城门就要关上,马上人厉声一喝,手绕缰绳两周,毅然一拉,马儿顿时仰天长鸣,腾空片刻后,重又踢踏落地。
城门守备军见状,连忙跑过来。
暮色沉静,烈马嘶风。
马上人红巾束发,风尘仆仆,却英姿难掩。她从马身侧悬挂的行囊摸出一块令牌扔给守备军,声音干脆利落:“平辽王,扈见山。”
守备军慌忙接住令牌,听见这话,哪还用细看,生怕摔了碎了,便又双手奉上,将令牌还给马上之人。
扈见山温和一笑,顺口向他们打探:“世子的婚事还顺利么?”
守备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半晌,领头的那个结结巴巴道:“似乎不大顺利……听闻太师府中忽现刺客,有宾客被追逃出府,邬四小姐许是受了惊吓,没有露面。”
“刺客?”扈见山笑容顿时消失,不怒自威,“可有伤亡?”
守备军道:“这就不大清楚了,应当是没有的……都、都是听长安街上的人说的。大伙儿等到快要入夜,也不见接亲迎亲的出来,也四处散去归家了。”
扈见山收回通行令牌,微一颔首,“知道了。”
守备军争相行礼。
她小腿一夹马腹,促马前行,身后城门轰声闭上。
无论如何,先回府再说。
扈见山虽不明白当前情势,但毕竟她儿子不是白教这么些的,此刻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晋国京城实行宵禁,此时路上已没有什么人,迎着风,扈见山快马加鞭,朝怀国公府奔去。
怀国公府正正建在城东宣威坊间,她自东门而入,很快便看见了坊门。
一同看见的,还有与自己对向的两个小公子,朝着坊门快步而行。
她眯了眯眼,远远便瞧见二人衣着狼狈。
此刻天虽未完全黑下来,已经有几粒星点高悬,一日当中最为柔和而灰调的日光洒在二人肩上。
“劳驾,能走快些吗?”
扈见山听那白衣公子恭恭敬敬催促着,“我若死在你家,不大合适吧?”
“合适,”另一位公子身姿更颀长,一身红袍醒目,然而语气悠闲,“死不了。”
“我说真的。”
“嗯,我也说真的。”
二人并肩而行,那白衣公子在一旁小碎步踢踢踏踏,情态显然有些焦急。
那红衣公子却将一顶乌纱帽套在食指尖上,闲闲地转着。
扈见山纤眉一挑,立马认出来者何人。
这小子。
拧紧的眉毛终于在此刻松懈,她久违露出了作为一位母亲的慈色。她策马一路上预设了许多种坏情形,看来都没有发生,真是万幸。
她勒马喝道:“宋息夷!”
冷不丁一喝,那两人脚步卒然一顿。
见道上一人一马,那红衣公子眼神一亮,颇为惊喜:“母亲!”
正是自城南返程的邬宋二人。
邬瓒猛地直起背,循声望去。
她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平辽巾帼、宋家当家主母是第一回见面。
晋国建朝以来封的异姓王不多,唯有开国拓疆之功者可能获此殊荣,所以扈见山在晋国的声望颇高,就连她丈夫怀国公宋承焕也逊色不少,连带着百姓也习惯称宋息夷为世子而非小公爷。
邬瓒原以为扈见山会是位行峻言厉的长辈,然而见砂石道上一位身着戎装的女子,约莫四十来岁,眼角尖锐,眼神沉稳而颇具穿透力。一对远山眉画得平和明隽,却因贴合上行的眉骨,线条锋利而不失英气,十足韵味。
扈见山翻身下马,牵马缓行到二人面前。
宋息夷连忙互相介绍:“这位是我母亲,这位是邬四小姐。”
扈见山心思周密,她走近时便已发现宋息夷身边的是位乔装的女子,此刻见他提到邬瓒时耳根微红,了然一笑。
去岁中秋指婚之时,自己并不在京中,而后战况激烈,她也一直没有机会与这位准儿媳见面。她一直担心儿子会否不满意这桩婚事,冷落了人家姑娘,现下这阵担忧也烟消云散了。
再看这位邬家的姑娘,生得极美,当真当得起明媚二字。虽衣浊鬓乱,还受了伤,然而白齿明眸似琼玉一般,皎皎生辉。眼下弧度饱满,眸子黑而亮,鼻尖圆润而微微翘起,鼻尖一点朱痣,给人以俏皮狡黠之感。
不由得十分满意,就是不知道她对自己儿子印象如何。
扈见山颔首笑道:“邬姑娘。”
邬瓒性子虽野了点,礼数多少还是周全的,听她叫自己,连忙福了一福:“……”
她正要出声叫人,却发现嘴边没有合适的词儿。
她应当,称呼人家什么为好?
既未过门,唤婆母似乎不大合适,唤阿娘就更不合适了。
那么伯母?令堂?老夫人?当家主母?
她成心要毁这婚事的,太过熟稔不合适,把人叫老一辈也不大合适。
对面两人又都看着自己,不叫人也不合适。
她凝思了一会儿,字斟句酌道:“……平辽王殿下好。”
这样总归没错吧。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街坊更静了。
对面两人沉默,邬瓒甚至觉着太阳落下的速度变慢了不少。
过了很久,才听扈见山笑了笑,温声细语道:“好得紧,不必如此客气。”
扈见山拉着缰绳转身,带马走过坊门,“天色不早,一道回吧。邬姑娘臂上伤势不轻,息夷同我说说,今日怎么回事。”
宋息夷款步跟在后头,道:“是。”
等扈见山只身走到前面,离自己有一段距离,他负手凑到邬瓒耳边,轻声笑问:“你怎么不叫我‘从四品怀远将军’?”
邬瓒瞪他一眼。
天际渐渐没入无尽黑暗,残阳杳杳,宵漏风起。
三人身后,仿佛有一股无形的血气由近及远,贪婪地吞噬着街上光景,渗入京城每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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