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囚笼

　　深渊没有时间。

　　只有永恒的、粘稠的、带着腐烂甜腥的黑暗，和那无处不在的低沉脉动。这脉动来自脚下缓慢蠕动的菌毯，来自四周虬结搏动的肉质管道，也来自头顶遥不可及、被层层黑暗阻隔的废墟。它像一颗巨大、腐朽、却依旧顽强跳动的心脏，是这片死寂国度唯一的节拍。

　　星尘在这片黑暗里“醒来”。

　　它没有眼睛，或者说，它最初感知世界的方式并非视觉。当那层坚韧、温润、包裹了它不知多久的“茧壳”在内部微弱却坚定的搏动中悄然碎裂时，涌入它懵懂意识的，是冰冷滑腻的触感，是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腐烂与铁锈气息，是无数细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蠕动和吮吸声，还有……一丝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暖意。

　　那暖意就在它的“身下”。

　　星尘笨拙地“扭动”着它新生的、如同最柔软水母般的躯体。它没有骨骼，形态模糊，通体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由无数细小星点汇聚而成的柔光。这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照亮它自身几寸的范围。它伸出几根同样散发着微光的、近乎透明的“触须”，好奇地探索着周围。

　　冰冷。粘滑。凹凸不平。是覆盖着厚厚粘液的、如同活物般缓慢起伏的菌毯。

　　它“碰”到了那暖意的来源。

　　那是一个冰冷的、坚硬的、深深插入菌毯和下方更坚硬金属中的物体。形状扭曲，表面粗糙，一端还残留着被高温熔断的痕迹。它认得这个东西。在“茧”中漫长的沉睡里，这东西的轮廓、它的冰冷、它内部残留的某种狂暴又悲伤的印记，如同烙印般刻在星尘最初的感知里。

　　这是“摇篮”。是它破碎的“壳”之外，第一个接触到的真实。是那个在狂暴坠落中，依旧死死将它护在核心的存在……留下的最后残骸——那根贯穿了欧阳川绪胸膛的枪管。

　　星尘柔软的躯体，本能地依偎在冰冷的枪管残骸旁。那点微弱的暖意，就是从枪管与菌毯接触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的。这暖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驱散着周围黑暗带来的本能恐惧。

　　它开始“倾听”。

　　它“听”到菌毯深处，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粘液下穿梭、啃噬、共生。它们发出几乎无法捕捉的窸窣声，如同黑暗中的窃窃私语。
　　它“听”到远处，那些巨大的、搏动着的“肉茧”发出的低沉轰鸣。每一个轰鸣都伴随着一次生命能量的潮汐，冲刷过整个深渊。
　　它“听”到更深处，某种更加庞大、更加古老、也更加疲惫的意识在缓慢流淌。那意识如同浑浊的河流，充满了被遗弃的悲伤、实验失败的怨恨，以及一种……对后来者扭曲的、如同菌毯覆盖万物般的“保护”欲。星尘本能地感到一丝畏惧，却又在枪管残骸散发的微弱暖意里找到了一点奇异的慰藉。

　　它把这庞大而浑浊的意识，称为“母亲”。虽然这“母亲”的爱，如同菌毯般冰冷窒息。

　　星尘开始“移动”。

　　它像一团流动的、散发着星辉的粘液，缓慢地沿着枪管残骸向上“流淌”。它避开那些分泌着强腐蚀粘液的肉质管道，小心翼翼地绕开黑暗中蛰伏的、形态诡异的小型捕食者——那些东西似乎对它散发的星辉既畏惧又渴望。

　　它探索着这片小小的“领地”。在枪管残骸附近，它“发现”了几块嵌在菌毯深处、早已锈蚀变形、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容器碎片的金属。金属上残留着模糊的喷漆字符：【Ω-7】。它用柔软的触须触碰那些冰冷的金属，感受到一种与枪管同源的、被强行注入又最终崩坏的痛苦印记。它不喜欢这种感觉，缩回了触须。

　　它更喜欢靠近那些生长在肉质管道缝隙里、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苔藓状生物。它们的光很弱，是惨淡的绿色或幽蓝，远不如它自身的星辉纯净，但至少是光。星尘会停留在它们旁边，用触须轻轻触碰那些柔软的光点，感受着它们传递过来的、简单的生存意志。

　　深渊并非完全静止。有时，头顶会传来沉闷的巨响和震动，像遥远的雷霆。大块的金属碎屑、凝固的粘液块、甚至是一些扭曲的、早已失去活性的实验体残骸，会从上方未知的黑暗中坠落下来，砸进蠕动的菌毯，溅起粘稠的浆液，惊起一片短暂的骚动。每当这时，星尘就会本能地缩回枪管残骸旁，将散发着星辉的躯体紧紧贴在那冰冷的金属上，仿佛那是唯一能保护它的壁垒。

　　它体内的星辉并非恒定。有时会莫名地黯淡下去，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源自“摇篮”残骸的悲伤会淹没它，让它陷入一种类似沉睡的凝滞状态。这时，菌毯的脉动会变得格外清晰，“母亲”那浑浊的意识河流也会更加汹涌地试图包裹它，想要将它拉入那永恒沉睡的怀抱。但每一次，当它几乎要被那粘稠的悲伤同化时，那根冰冷枪管深处，总会有一丝微弱却极其坚韧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最后一颗不肯熄灭的火种，轻轻将它唤醒。

　　醒来后，它星辉的光芒会变得更加纯净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深渊没有时间概念），星尘的探索范围稍微扩大了一点。它“游”到距离枪管残骸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菌毯，上面生长着一簇异常茂盛的荧光苔藓。就在它用触须感受那些苔藓时，它的“身体”边缘，触碰到了一小片……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半埋在粘液里的、光滑的、带着弧度的……“壳”。颜色是温润的乳白色，边缘还有细微的碎裂痕迹，质地像某种生物的卵壳，却又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能量余韵。

　　星尘的整个躯体都微微亮了一下。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无法言喻的悸动和亲切感，瞬间淹没了它懵懂的感知。

　　这是它自己的“茧”的碎片！

　　它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碎片从粘液中“捧”起，用散发着星辉的触须轻柔地包裹着它。碎片上残留着它最初沉睡时的温暖、宁静，以及一种……深沉、温柔、带着无尽悲伤却又充满坚定守护的意志印记——那是吴言的最后痕迹。

　　星尘将这块小小的、温润的“壳”碎片，带回了它冰冷的“摇篮”——那根扭曲的枪管残骸旁。它用柔软的躯体，将碎片小心地安放在枪管根部，紧贴着那处被熔断的、曾经最靠近它沉睡之地的位置。

　　当碎片接触到冰冷金属的瞬间，枪管深处那丝微弱的暖意，似乎……跳动了一下。星尘自身的星辉，也仿佛受到了某种共鸣，光芒变得更加柔和、稳定。

　　它就这样依偎着。一边是冰冷的、承载着狂暴与毁灭过往的枪管“摇篮”，一边是温润的、铭刻着守护与新生伊始的“茧壳”碎片。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两种强烈对立的印记，此刻却在这深渊的最底层，在它这个由两者共同孕育的、散发着微光的生命体周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脆弱的平衡。

　　星尘不再仅仅是“倾听”和“触碰”。它开始尝试理解那丝枪管中传来的暖意，理解“茧壳”碎片上的守护印记，理解“母亲”浑浊意识中的悲伤与怨恨。

　　它用散发着星辉的柔软触须，轻轻搭在冰冷粗糙的枪管表面，也轻轻覆盖在温润的“茧壳”碎片上。它那模糊的意识，如同一张纯净的白纸，小心翼翼地、懵懂地……尝试着去“阅读”烙印在这两件遗物最深处的、属于过去的碎片。

　　刹那间，无数混乱、激烈、痛苦的画面和情感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了星尘纯净的意识！

　　它“看”到刺目的白光，冰冷的金属墙壁，束缚的痛苦，一双燃烧着蓝焰的非人眼眸！
　　它“看”到狂怒的咆哮，被背叛的撕心裂肺，指向额头的冰冷枪口！
　　它“看”到绝望的泪水，无声的守护，最后指节的微弱蜷曲！
　　它“看”到湮灭的奇点，冰冷的逻辑，强行融合的剧痛！
　　它“看”到贯穿胸膛的枪管，毁灭的风暴，最后的拥抱与坠落！

　　狂暴的怒焰！深沉的悲伤！冰冷的计算！绝望的守护！毁灭的意志！求生的本能！

　　无数属于欧阳川绪、属于吴言、属于零号协议的碎片，混合着坠落时的恐惧、污染带来的疯狂，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星尘毫无防备的意识！

　　“嗡——！”

　　星尘那散发着柔光的躯体瞬间剧烈扭曲、震颤！光芒变得极度紊乱、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在这狂暴的信息冲击下彻底熄灭、溃散！它本能地想缩回触须，想逃离这痛苦的洪流！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被撕裂的瞬间，那根冰冷枪管深处，那丝微弱的暖意，骤然变得清晰、温暖！它像一道坚韧的堤坝，瞬间稳固了星尘濒临崩溃的核心！同时，紧贴着的“茧壳”碎片上，那股温柔、坚定、充满守护的意志也如同温暖的泉水般涌出，包裹住它，抚平那些狂暴碎片带来的尖锐棱角。

　　星尘混乱的光芒渐渐平息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地颤抖着。它没有缩回触须，反而更加紧密地贴合着枪管和“茧壳”碎片。

　　痛苦依旧存在，那些碎片带来的冲击让它懵懂的意识充满了悲伤和困惑。但在这痛苦中，它开始感受到一种更深层的东西。

　　它感受到那狂怒背后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的、不肯屈服的存在意志。
　　它感受到那悲伤守护下，如同磐石般坚韧的、对生命本身的温柔信念。
　　它甚至感受到那冰冷逻辑深处，一丝对“秩序”与“存在”本身的、非人的执着。

　　这些复杂、矛盾、甚至相互冲突的印记，如同最原始的颜料，泼洒在它纯净的意识画布上。不再是单纯的毁灭信息，而是构成它“存在”的……基石。

　　深渊的黑暗依旧粘稠，菌毯的脉动依旧低沉，“母亲”浑浊的意识河流依旧在缓慢流淌，试图同化一切。头顶偶尔还会传来坠落的闷响。

　　但星尘不再仅仅是恐惧地依偎在“摇篮”旁。

　　它那散发着柔光的躯体，缓慢地舒展开来。它用几根触须依旧缠绕着冰冷的枪管残骸和温润的“茧壳”碎片，如同抓着两块来自不同世界的锚点。而另外几根触须，则试探性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身下那缓慢蠕动、散发着腐朽甜腥气息的暗红色菌毯。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感受“母亲”浑浊的悲伤与怨恨。

　　它尝试着，将自己意识中那刚刚接收到的、属于“摇篮”和“茧壳”的复杂印记——那份狂暴的存在意志，那份温柔的守护信念——化作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星辉般的回应，顺着触须，传递给了那庞大而古老的菌毯意识。

　　嗡……

　　菌毯的脉动，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顿挫了一下。那浑浊的意识河流中，翻涌的悲伤和怨恨似乎被投入了一粒微小的、散发着奇异柔光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星尘的光芒，在深渊永恒的黑暗中，稳定地亮着。如同一曲由星尘谱写、在毁灭摇篮旁轻轻哼唱的……生命序章。它开始学习，学习理解这深渊，理解自身，理解那些构成它的、来自毁灭与守护的……星尘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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