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街10号

　　三种东西烫在向满的手心，更烫在每个人的心上。

　　阿婆汹涌的泪水诉说着跨越数十年的悲痛与秘密。

　　向满眼神在婴儿和刀疤陈脸上来回逡巡，越看，相似感越强烈。

　　“刀疤哥…”

　　向满试探。

　　“这照片…这孩子…”

　　刀疤陈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经压下。

　　他死死盯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喉结滚动几下，声音嘶哑：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真相？

　　“阿婆…”向满转向病床上的老人，“刀疤哥他…是不是…”

　　阿婆泪眼充满了痛苦和愧疚，她颤抖着抬起左手，固执地指向刀疤陈，确认了这个血脉相连的事实。

　　刀疤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缓缓低下头，目光与阿婆对上。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和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嗬…嗬…阿…阿…”阿婆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模糊的音节。

　　“阿婆！”

　　刀疤陈跪倒在病床边，伸出他那布满厚茧的手，轻柔地握住了阿婆：
　　“我不管我是谁！我叫什么！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您养大的！您就是我的根！我守着您！守着这条街！到死都守！”

　　刀疤陈将自己的身份转变成了“阿婆养大的孩子”和“海滨街守护者”之上。

　　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也唯一愿意确认的东西。

　　阿婆的痛苦被他的誓言稍稍抚平了一些，泪水却流得更凶。

　　她紧紧攥住刀疤陈的手指，连同自己的手移向向满手中的那张凭证。

　　破碎的音节再次从她喉咙里挤出。

　　钥匙！指定信物！现在不是纠结身世的时候！
　　那张凭证，那笔能救她的命和海滨街的钱，需要钥匙！需要林家血脉的印信，或者孙茂才指定的信物才能取出来！

　　向满从震惊中回过神。

　　没错，阿婆的天价医疗费还悬在头顶，社区的抗争也需要资源支撑。

　　“阿婆！您是说…钥匙？信物？”向满急切地问，“在哪里？孙茂才…孙叔他说的指定信物是什么？或者…血脉印信…”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刀疤陈。

　　如果刀疤陈真是阿婆的亲生儿子，那他本身就可能是“血脉印信”！

　　阿婆显然知道信物是什么，但她说不出来。

　　她只能用力攥着刀疤陈的手，指向那张凭证，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

　　“信物…信物…”赵爷皱着眉头，努力回忆，“孙老哥当年…好像是有个东西，从不离身…是个…是个啥来着？老物件…”

　　“是不是…一个铜的…上面有花纹的…小牌子？”

　　渔嫂突然插话，语气不太确定。

　　“我小时候好像听我爹提过一嘴…说孙先生总挂在脖子上，后来…后来批斗的时候，好像被抢走了？”

　　阿婆听到渔嫂的话，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被抢走了？！那唯一明确的信物，在几十年前的浩劫中遗失了？！

　　病房里的气氛再次跌入谷底。

　　唯一的线索似乎断了。

　　“血脉印信…”向满喃喃自语，目光再次落在刀疤陈身上。

　　这似乎是唯一的希望了。但汇通典当的人会认吗？怎么证明？难道要去做亲子鉴定？

　　且不说时间，阿婆和刀疤陈的身份信息都是问题，而且这等于要公开阿婆深埋几十年的伤疤。

　　刀疤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证明自己是林秀英和孙茂才的儿子？

　　这对他而言，不仅是揭开一个身世之谜，更意味着要背负起那个他从未谋面却“私挪公粮”的生父的过去，并正式承认与阿婆的血脉联系。

　　片刻的沉默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去。带凭证去汇通典当。”

　　“刘守仁...如果他还活着，或许认得阿婆，认得这张凭证。”

　　这是目前相对折中的办法。

　　带上凭证，带上阿婆的名字，去见那个可能还在世的刘掌柜，看看能否唤起旧情，或者有其他变通之法。

　　“我跟你一起去！”向满立刻说道。

　　她不能让刀疤陈一个人去面对这未知又凶险的局面，而且她需要亲眼见证，需要随机应变。

　　刀疤陈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我也去！”赵爷也挺身而出，“汇通典当行我好像有点印象，在城西老区那边？那地方现在鱼龙混杂，我认得路，也能帮衬着点！”
　　事不宜迟。

　　向满将血书和照片放回铁盒，只拿出那张凭证，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着贴身放好。她看向刀疤陈和赵爷。

　　“我们走！”

　　刀疤陈最后看了阿婆一眼，将阿婆的手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走出病房，背影决绝。

　　向满和赵爷紧随其后，渔嫂留下来照顾阿婆。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

　　向满感受着口袋里的分量。

　　这是孙茂才用生命和祖产换来的希望，是阿婆守护了一生的秘密，也是海滨街能否渡过绝境的唯一钥匙。

　　前路未知，凶险暗藏，但他们别无选择。

　　刀疤陈发动了平时运货用的面包车，引擎轰鸣。
　　向满和赵爷迅速上车。车子汇入车流，朝着记忆中的城西老区疾驰而去。

　　破旧面包车在望海市城西的老街旧巷中艰难穿行。
　　这里的时光仿佛凝滞了二十年。低矮的骑楼斑驳脱落，电线纠缠，潮湿霉味、油炸食品的油烟……

　　赵爷坐在副驾，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着记忆中模糊的路径。

　　“左拐，对，再往前…好像过了那个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赵爷指点着，眉头紧锁，“他娘的，变化太大，好多老铺子都没了。”

　　向满坐在后座，紧紧捂着口袋里的凭证，目光警惕地扫着窗外。

　　狭窄的巷子里行人不多，多是些老人和穿着随意的青壮年。

　　她总觉得有几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的车子，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拆迁方的阴影似乎无处不在。

　　终于，在一条光线昏暗的巷子深处，赵爷指着前方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停！就是那！”
　　车停在路边，三人下车。

　　眼前是一间门楣低矮的老铺子，木质门板早已看不出本色，黑沉沉的。

　　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刻着三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篆体大字：

　　“匯通齋”

　　门楣两侧的雕花窗棂破损不堪，糊着旧报纸，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线。

　　整个铺子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是这儿没错！当年孙老哥带我来过一次，就是这‘汇通斋’！刘掌柜不知道还在不在。”

　　赵爷的语气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敬畏。

　　刀疤陈一言不发，率先走上前。

　　高大的身躯在这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他抬手，在厚重的木门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在巷子里传出老远。

　　没有回应。

　　刀疤陈又加重力道敲了三下。

　　这一次，里面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接着门闩被拉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缝后，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门外的三人，最后落在最前面的刀疤陈身上。

　　老人穿着一身藏青色旧式褂子，身形佝偻，白发挽成一个松散小髻。

　　“找谁？”

　　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漠然。

　　“请问，刘守仁刘掌柜在吗？”

　　向满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有礼。

　　老人眼皮都没抬一下。

　　“死了。早死了。”

　　死了？！

　　三人心里同时一沉。

　　最后的希望…还是断了吗？

　　“那...现在这里的主事人是？”

　　向满不死心地追问。

　　“我。”

　　老人声音冷淡，目光没什么焦点。

　　“有事说事，没事请离开。”

　　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

　　刀疤陈猛地伸手，抵住了即将合拢的门板。

　　老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眼睛带着愠怒看向刀疤陈。

　　“我们有东西，要取。”

　　刀疤陈另一只手从向满那里拿出那块手帕，小心掀开一角，露出那张泛黄的硬纸凭证，并将凭证背面标记对着门缝里的老人。

　　“汇通斋的凭证，背面有印记。一九六八年秋，抵押物是林家济世堂房契。”刀疤陈言简意赅。

　　目光触及那张凭证，尤其看到那个“林”字环绕钥匙图案时，刘守仁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东西…你们哪来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将门缝拉大了一些，伸出手似乎想抢夺凭证，又生生止住。

　　“受物主所托，前来依约提取。”

　　向满连忙说道，将凭证从刀疤陈手中接过，小心地展示，“物主林秀英女士，如今病重，急需用款。按照当年约定，凭此凭证及林家血脉印信或指定信物，提取所押款项。”

　　“林秀英…”

　　老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震惊和回忆之色更浓。

　　他在三人和凭证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凭证…是真的。”

　　老人最终确认了这一点，声音颤抖，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禁忌。

　　“但是规矩，不能破。”

　　他指了指凭证背面那行小字。

　　“凭此记及林家血脉印信或指定信物方可启暗格。白纸黑字，孙先生当年亲笔所定，也是老掌柜临终前千叮万嘱的铁律。
　　暗格里的东西，关乎重大，非林家血脉或指定信物，绝不可开！”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刀疤陈身上，带着审视：“你是林家血脉，印信何在？”又看向向满，“指定信物，你们可有？”

　　向满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卡在这里！

　　“刘老伯，”向满急切地解释，“林秀英阿婆现在医院，脑溢血，瘫痪失语，无法说话，她亲手指派我们前来！至于血脉印信…”

　　她看了一眼刀疤陈，硬着头皮说，“这位…这位可能是林秀英女士的儿子！但当年情况特殊，他自幼流落在外，并无印信。至于指定信物，有一个铜牌…据我们所知，在当年遗失了！”

　　“遗失？”刘守仁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可能’不行！‘遗失’更不行！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印信或信物，别说是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开不了那暗格！那是孙先生和老掌柜用命守着的规矩！”

　　他的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刘老哥！”

　　赵爷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恳求，“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秀英阿婆您当年应该也认识吧？她为了这条街，付出了一辈子！现在她命悬一线等着这钱救命啊！还有整个海滨街，都等着！您就不能通融一次？我们以人格担保！这钱绝对用在正途上！”

　　“人格担保？”

　　刘伯苦笑一声。

　　“这世道，人格值几个钱？当年孙先生何等人物？林家济世堂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结果呢？还不是……唉！”

　　“那暗格里的东西，不是简单的钱！它牵涉的东西太多太重！没有铁打的凭据，谁也不敢开！开了，就是祸！不仅害了你们，也毁了汇通斋最后这点念想！”

　　他退后一步，手扶上门板，“你们走吧。东西等有了确凿的凭据再来。或者…让林秀英亲自来。”

　　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刀疤陈低喝一声，再次抵住门，从贴身的衣领里拽出一个东西。

　　一条磨损严重的黑色皮绳，皮绳下端系着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牌。
　　铁牌入手冰凉，牌身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中央位置一个凹痕，形状与凭证背面的林字标记隐隐吻合。

　　“您说的信物…”刀疤陈的声音将铁牌递到刘伯眼前，“是不是这个？”

　　刘伯眼睛瞬间瞪圆，如被雷击。

　　他抢前一步捧起那块朴实无华的铁牌，摩挲着央那个凹痕。

　　完全吻合！

　　“铁…铁符令！”刘伯的声音带着激动和颤抖，“孙先生的铁符令！竟然...竟然在你这里？你到底是谁？！”

　　刀疤陈没有回他。

　　这块铁牌从他记事起就挂在他的脖子上，阿婆从未解释过它的来历，只说这是他的护身符，是捡到他时就戴着的，让他无论如何不能离身，也不能示人。

　　他从未想过，这竟是打开生父遗命的“钥匙”。

　　向满和赵爷也惊呆了。

　　遗失的信物竟然一直就在刀疤陈的身上，这难道就是命运的安排？

　　刘伯捧着铁符令，老泪纵横，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老掌柜…孙先生…天意啊！天意啊！”

　　他擦了一把眼泪，再看向刀疤陈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复杂。

　　他不再多问，侧开身将门完全打开，对着三人，做了一个郑重的“请”的手势。

　　“三位请随我来。暗格就在里面。”

　　昏暗的灯光下，木门通向了过去与未来的交汇点。

　　刀疤陈握着铁符令，第一个迈步进去。向满和赵爷紧随其后。

　　暗格之中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救命的巨款，还是更深的秘密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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