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作者:Spring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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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露均沾


      三月三,上巳节刚过,宫里还残留着些许祓禊宴饮后的慵懒气息。御花园临水的听雨轩畔,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簇拥在枝头,风一过,便簌簌落下一阵香雪。

      沈鸾澜是被一阵朗朗的谈笑声引过去的。那笑声爽利开阔,带着一种她并不熟悉、却莫名觉得亲切的朝气。她提着裙摆,循声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杜鹃,便看见了水榭里对坐的两人。

      她的脚步倏地顿住,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方才那点独自散步的闲闷一扫而空。

      水榭中,坐在东首的自然是她的二哥沈瀛。他依旧是一身惯常的玄色常服,坐姿挺拔,面前摊着一本半开的书卷,手里捏着一枚黑玉棋子,正凝神看着棋盘。而他对面,西首那位身着靛蓝箭袖锦袍、身姿轩昂的青年,正是她阔别近两年的大哥——沈亦舒。

      沈亦舒去年春便被父皇派往江南督办漕运,其间只回京述职过一次,也是匆匆来去。沈鸾澜已有许久未见这位性情最是温和开朗的长兄。

      此刻,沈亦舒正一手执白子,笑着指向棋盘某处,口中说着什么,眉宇舒展,笑意直达眼底,与沈瀛的沉静形成了鲜明对比。阳光透过水榭雕花的窗棂,在他肩头跳跃,衬得他整个人如同这春日一般明朗。

      “大哥哥!”

      沈鸾澜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惊喜,人也像只欢快的小鸟,提着裙摆便小跑着进了水榭。

      水榭中的两人同时转过头来。

      沈亦舒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笑容愈发灿烂,那双与沈鸾澜有几分相似、却更显英气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九妹妹!长高了不少,都快认不出了。”

      他放下棋子,很自然地张开手臂。

      沈鸾澜的心被这久违的、毫不掩饰的亲切暖得满满的。在二哥面前她总是下意识地有些拘谨,但在大哥哥这里,那些拘束仿佛从来不存在。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像小时候一样,扑进了沈亦舒张开的怀抱里,环住了他的脖子。

      “大哥哥,你回来啦!”她把脸埋在他带着阳光和淡淡皂角清香的衣襟里,声音闷闷的,却满是雀跃。

      沈亦舒朗声笑起来,稳稳地接住她,还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回来了回来了。我们阿卿都成大姑娘了,怎么还这般爱撒娇?”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带着风尘仆仆却又清爽踏实的气息,是沈鸾澜记忆中属于“兄长”最直接的温暖。

      就在沈鸾澜沉浸在这份毫无隔阂的亲近中时,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棋盘对面淡淡地传来:

      “妹妹,可要雨露均沾啊。”

      沈鸾澜身体微微一僵。

      她从沈亦舒怀里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声音来处。

      沈瀛依旧维持着执棋的姿势,眼帘半垂,目光落在棋盘上,并未看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味,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无伤大雅的调侃。但那句话里“雨露均沾”四个字,用在此处,却莫名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刻意的疏淡,甚至……有一缕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涩意。

      水榭里暖融的气氛,似乎因他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凝滞了那么一瞬。

      沈亦舒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沈瀛,眼神里掠过一丝探究,但很快又化为惯常的爽朗笑意。他松开沈鸾澜,却仍让她挨着自己坐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对沈瀛笑道:“二弟这是吃味了?怪道今日下棋心不在焉,原是在等咱们九妹妹。来来,阿卿,也去抱抱你二哥,免得他说我这做大哥的独占了你去。”

      这话本是打圆场,带着兄长对弟妹的亲昵调侃。

      沈鸾澜却更加无措了。她偷偷看向沈瀛。二哥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指间那枚黑玉棋子轻轻搁回了棋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那动作平稳如常,可不知怎的,沈鸾澜觉得那声音似乎比平时重了些。

      让她像扑进大哥哥怀里那样,去抱二哥?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情景。二哥就像一座终年覆雪的山峰,清冷孤峭,只可远观,那身玄色衣袍之下,仿佛永远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亲近?拥抱?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她坐在原地,绞着手指,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瀛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目光先落在沈鸾澜窘迫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底深处似有极复杂的暗流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然后,他看向沈亦舒,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像是别的什么。

      “大哥说笑了。”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清冷,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微妙情绪的话并非出自他口,“妹妹与大哥亲近,是人之常情。我岂会介意。”

      他说“岂会介意”,语气却疏离得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沈亦舒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沈鸾澜,笑容不变,眼底却多了几分了然与深思。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沈鸾澜近来的课业,又说起江南见闻,水榭里的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只是那最初的、毫无阴霾的欢快,终究是蒙上了一层极淡的纱。

      沈瀛之后便很少说话,只静静听着,偶尔执子落盘,与沈亦舒继续那盘未尽的棋。他的目光有时会掠过沈鸾澜带着笑意的侧脸,停留的时间很短,却很深,像寂静的深潭,表面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怎样的涡流。

      沈鸾澜挨着温暖爽朗的大哥,听着有趣的见闻,心里却始终萦绕着二哥那句“雨露均沾”,和他后来那片沉寂的疏离。她偷偷看他,只觉得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今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冰冷。

      那盘棋最终没有下完。宫人来请,说陛下召大皇子觐见。

      沈亦舒起身,又揉了揉沈鸾澜的头,对沈瀛笑道:“二弟,这棋改日再续。九妹妹,大哥哥改日再来看你,给你带了好玩的。”

      他大步离去,背影依旧潇洒轩昂。

      水榭里只剩下沈鸾澜和沈瀛两人。方才的热闹霎时褪去,只剩下风吹海棠的沙沙声,和棋子偶尔碰撞的轻响。

      沈鸾澜坐立不安,想起身告辞,又觉得突兀。

      “那个……二哥,”她小声开口,试图说点什么打破沉寂,“大哥哥说的江南……”

      “嗯。”沈瀛应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他正在收拾棋盘,将黑白棋子分别归入棋罐,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看她,只是淡淡道:“大哥疼你,是好事。”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甚至像是在宽慰她。可沈鸾澜却觉得,那语气平淡得近乎空洞。

      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那线条在透过花枝的斑驳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忽然间,她想起那盏温暖的琉璃风灯,那罐清甜的糖桂花,还有那张写着“小阿卿”的素笺。

      那些微小的、隐秘的甜,在这一刻,似乎被水榭里弥漫的、由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冷意,对比得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实。

      他终究是……不一样的。和大哥哥不一样,和她所能理解的所有“兄长”都不一样。

      “我……我先回去了。”她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低声说。

      沈瀛收拾棋子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去吧。”他说,依旧没有抬头。

      沈鸾澜像得到赦令般,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了水榭。直到走出很远,直到听雨轩和那片海棠都被抛在身后,她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可心里某个地方,却莫名地空了一块,又沉了一块。

      她回头望去,水榭掩映在繁花之后,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二哥玄色的身影,似乎还坐在那里,独自对着那盘未尽的残局。

      风吹过,扬起更多海棠花瓣,纷纷扬扬,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寂静的雪。

      有些距离,并非刻意拉远,却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沉默与迥异中,深如鸿沟。而某些刚刚探出触角、试图理解的情感,却在这样不经意的对比与碰撞中,显露出其下更为幽暗复杂的底色。

      沈鸾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二哥沈瀛,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像大哥哥沈亦舒那样,给她一个毫无芥蒂的、阳光般的拥抱。

      他给她的,只能是深夜的一盏孤灯,隐于梅树下的糖罐,和一句藏在平淡语调下、含义莫测的“雨露均沾”。

      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十二岁的沈鸾澜,还无法完全想明白。她只是觉得,心里那点因为糖和灯而暖起来的角落,忽然被一阵来自水榭的、带着海棠花香的冷风吹得有些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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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雨露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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