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病毒风暴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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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期


      安全区的黎明,带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宁静。高耸的合金壁垒隔绝了外部世界的死寂与未知病毒的迷雾,过滤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将空气净化得过于洁净,反而失却了泥土与晨露的气息。
      大部分经历了“魔鬼日”炼狱的队员们,此刻还沉浸在补偿性的深度睡眠中,宿舍区一片沉寂,唯有三道身影,踏着清晨微冷的金属通道,走向侦察纵队总基地深处灯火通明的娱乐区。
      柳开江走在中间,步伐稳健,体内受伤的痕迹在超高强度的“魔鬼日”锤炼和后续调养下已近乎消失,肌肉线条在合身的便服下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但他那双眼睛,如同淬火后冷却的寒星,深处燃烧的复仇幽焰并未因短暂的休憩而减弱分毫。对沙锦口中所谓的“假期安排”,他带着一丝茫然和本能的抗拒,似乎除了训练和复仇,他现在的世界已容不下其他色彩。
      天敬贞在他左侧,依旧是那副挺拔如松的仪态,面容冷峻,仿佛一块行走的寒冰。只是眼底深处那常年不化的疲惫,似乎被这难得的闲暇冲淡了一丝。沙锦则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里还抛接着一个橙子味的棒棒糖,浑身洋溢着与这末世堡垒格格不入的活力。
      “到了到了!保证惊喜!”
      沙锦刷开一扇厚重的合金门,兴奋地搓着手。门内是一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房间,柔和的光线从天花板流淌下来,房间中央,三台流线型的纯白色设备静静陈列,形似放大的、线条流畅的“胶囊”或“棺材”,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喏,‘完美世界’终端!”沙锦像推销员一样张开双臂,“躺进去,睡一觉,就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看任何你想看的风景!一比一复刻病毒风暴前的地球!感官百分百真实!而且——”他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躺一小时,赛过睡三天!包你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
      天敬贞锐利的目光扫过设备,带着审视。柳开江则带着纯粹的好奇,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冷的舱体表面。
      “还等什么?时间都预约好了!”沙锦率先拉开一个舱盖,里面是贴合人体曲线的柔软内衬。他利落地躺了进去,舒服地叹了口气,“天哥,嫂子,赶紧的!环游世界,走起!”
      天敬贞与柳开江对视一眼,前者眼中带着一丝询问,后者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两人分别拉开另外两个舱盖,躺了进去。舱盖无声地滑下闭合,眼前陷入一片柔和的白光。
      一股带着淡淡甜香的清凉气体瞬间充盈舱内,不可抗拒的困意温柔地席卷而来,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海水,迅速剥离了现实的沉重。
      失重感,然后,是脚踏实地的触感。
      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吹乱了额前的碎发,耳边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宏大而永恒,柳开江猛地睁开眼。
      他正站在一处高耸的悬崖之巅,脚下是刀劈斧削般的黑色峭壁,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眼前,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海水在初升的朝阳下呈现出深邃的蓝,一直铺展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一轮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燃烧着橘红色火焰的朝阳,正从海平线上磅礴跃出!万丈金光瞬间撕裂了海天的界限,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壮丽得令人窒息!
      “哇哦!”沙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他正兴奋地原地蹦跳着,试图去抓住空中自由的风。“这感觉...太他妈真实了!”
      天敬贞静静地站在柳开江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海风鼓动着他虚拟衣物的下摆。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映照着朝阳的金辉,紧抿的唇线第一次在柳开江面前,放松地、自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没有激烈的反应,但那持续的笑容,如同冰山在暖阳下悄然融化的第一道裂痕。
      柳开江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冽、微咸、充满生命力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通透感。他试着向前迈了一步,悬崖边缘就在眼前,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新奇的冲动。
      心念微动,身体竟轻盈地悬浮起来!他惊愕地看着脚下越来越远的礁石和海浪,随即是巨大的兴奋!他试着控制方向,如同本能般,身体化作一道影子,朝着那轮燃烧的朝阳飞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是无垠的蓝宝石海面。
      自由!这是绝对的自由!摆脱了重力,摆脱了伤痛,摆脱了末世所有的桎梏!
      “哎哎!等等我!”沙锦大笑着,像个炮弹一样冲天而起,笨拙地翻滚着追了上来。天敬贞也缓缓升空,动作沉稳优雅,脸上带着探索新世界的专注和那抹未曾褪去的笑意。
      飞翔的快乐如同电流般冲刷着柳开江的四肢百骸,他忍不住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整个海洋和天空,喉咙里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这啸声里,没有背负血仇的沉重,没有生死一线的紧绷,只有纯粹的、属于他这个少年应有的意气风发!仿佛那个被病毒风暴和父母惨死埋葬的、自由不羁的灵魂,在这一刻挣脱了枷锁,短暂地回归了!
      “第一站!富士山,樱花前线!”沙锦在空中一个急停,大声宣布,像个蹩脚的导游。
      心念流转,时空仿佛被折叠。上一秒还是浩瀚太平洋,下一秒,脚下已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峦。一座线条完美、白雪覆顶的锥形山峰巍然矗立于天地之间,神圣而宁静——正是富士山!
      而更令人心醉神迷的是,他们正置身于一片无边的粉色云霞之中!漫山遍野的樱花正值盛放,如云似雪,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富士山半山腰的雪线。微风拂过,万千粉白的花瓣脱离枝头,纷纷扬扬,如同下起了一场温柔浪漫的樱花雨,空气里弥漫着清雅淡远的芬芳。
      柳开江落在一棵巨大的垂枝樱下,仰着头,任由花瓣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发梢。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一片完整的、带着露珠的粉色花瓣恰好落入掌心,那细腻的触感,清雅的香气,是如此真实。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抹娇嫩的粉色,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回了病毒风暴前某个同样樱花纷飞的春日午后,父母带着他在公园赏花,无忧无虑的笑声犹在耳边。
      “真美啊。”天敬贞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低沉而温和。他不知何时也落在了柳开江身边,目光并未停留在壮丽的富士山上,而是落在柳开江沾了几片花瓣的发梢,和他凝视掌心花瓣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柔和光泽。
      “咔嚓!”一声模拟的快门声响起。沙锦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虚拟相机,对着两人“偷拍”,贼兮兮地笑道:“哎呦,富士山下,樱花雨中,璧人成双!这不妥妥的天生一对嘛!来嫂子,看这边,笑一个!”
      柳开江瞬间从恍惚中惊醒,耳根微红,有些羞恼地瞪了沙锦一眼,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瓣握紧,又飞快地松开,任由它随风飘走。那抹被沙锦捕捉到的、属于少年的温柔羞涩,一闪而逝,却真实存在过。
      “下一站!京都!感受千年古韵!”沙锦根本不给两人反应时间,场景再次切换。古色古香的街道,深褐色的木质町屋,穿着和服的虚拟行人。他们站在一座宏伟的朱红色鸟居前,身后是依山而建、被层层叠叠枫树环抱的清水寺,空气中仿佛都沉淀着岁月的宁静与禅意。
      柳开江的目光被寺庙精巧的斗拱飞檐、斑驳的木柱、悬挂的祈福绘马上繁复的图案所吸引。他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学生,走近一根雕刻着神兽的廊柱,手指虚虚拂过那历经风霜的木纹,眼神专注而明亮,带着艺术家的本能鉴赏。
      “这种榫卯结构,还有这雕刻的线条...真是精妙绝伦。”他低声自语,完全沉浸其中。
      在伏见稻荷大社,他们沿着蜿蜒的千本鸟居朱红色长廊拾级而上。光影在无数鸟居间交错变幻,形成一条通往神域的神秘通道。柳开江放慢了脚步,感受着这份独特的庄严与静谧,沙锦难得安静,只是偶尔回头,看着走在后面、目光始终落在柳开江和天敬贞身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浅草寺的雷门前,人声鼎沸。巨大的红灯笼高悬。柳开江学着虚拟游客的样子,在寺前的净手池象征性地净手。他走到摇签筒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轻轻晃动,一支竹签掉落,他捡起来,看清签文后,脸上的轻松淡去,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那上面似乎不是什么吉言。
      他默默将签系在了指定的解签架上,抬头望着香烟缭绕的观音堂,眼神复杂,有祈求,有茫然,更有深藏的悲伤。天敬贞默默走到他身边,没有询问签文内容,只是递给他一个在虚拟摊位上买的、做成御守形状的小挂饰,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樱花。柳开江微微一怔,接了过去,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织物,低声道
      “谢谢”。
      “来来来,感受下现代东京的脉搏!”沙锦的声音驱散了浅草寺的古意氛围。瞬间,他们站在了涉谷全向十字路口的中心!四周是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型电子屏幕,播放着光怪陆离的广告;汹涌的人潮如同黑色的潮水,在绿灯亮起时从四面八方涌过,喧嚣的电子音乐、人声、车流声交织成一首属于超级都市的狂想曲。
      “我去!和当年一样繁华啊!”沙锦兴奋地怪叫一声,跟着人潮冲了出去,还夸张地模仿着虚拟行人的动作。
      柳开江则有些微怔地站在原地,被这从未经历过的、高度浓缩的都市繁华冲击着感官。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流光溢彩,倒映在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新奇和茫然。
      这种纯粹的、属于人类文明的繁华与活力,在A区安全区那刻板压抑的环境中,是难以想象的。
      天敬贞轻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沙锦,避免被“人流”冲散,手指短暂接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僵,随即分开。
      他们登上了晴空塔的展望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东京这座超级都市的脉络在脚下铺展,一直延伸到天际线,钢铁森林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光,密密麻麻的街道如同流淌着灯火的血管。
      沙锦趴在玻璃上,指着远方一处模糊的绿色地带,“看!新宿御苑!但是现在...估计只剩残垣断壁了...” 一句话,将眼前的繁华盛景与现实废墟的冰冷瞬间连接,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柳开江脸上的新奇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悲凉。他凝视着这片在现实中早已化为疫病巢穴的土地,轻声说道:“这个世界...本该多热闹啊。”声音很轻,却像石头投入寂静的水面。
      为了驱散这份沉重,沙锦话锋一转,“走!带你们去海底逛逛!” 场景再次瞬间切换。
      温暖的海水温柔地包裹全身,却丝毫不影响呼吸和视线,他们悬浮在色彩斑斓的珊瑚礁丛中,如同三条自由的鱼。形态各异、色彩绚丽的热带鱼群在身边穿梭游弋,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巨大的蝠鲼如同优雅的幽灵,在头顶缓缓滑过,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形成道道摇曳的光柱,将海底世界渲染得如梦似幻。
      柳开江被这从未见过的瑰丽世界彻底吸引,他追逐着一条拖着长长蓝色光尾的小鱼,灵活地在珊瑚丛中穿梭,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好奇和快乐,像个第一次进入水族馆的孩子。他甚至尝试着靠近一只懒洋洋的海龟,伸出手指虚点它布满纹路的壳,沙锦则在旁边搞怪,模仿着水母一伸一缩地“游动”,逗得柳开江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虚拟的海水中似乎也带起了小小的气泡。
      他们掠过沉船遗迹,锈迹斑斑的钢铁巨兽上覆盖着五彩的珊瑚和海绵,成为鱼群新的家园。柳开江轻轻抚摸着船体冰冷的金属,眼神带着考古学家般的专注和一丝惋惜,“它曾经...也在阳光下航行过吧。”天敬贞在他身边,看着他在幽蓝海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默默点了点头。
      在去往了“虚拟地球”上的无数个地方后,沙锦突然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地,“最后一站!艺术殿堂,卢浮宫!提高下提高们的见识!”壮丽的黄石公园瞬间褪去,一个极具艺术气息的宫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宏伟的玻璃金字塔入口,庄严肃穆的长廊,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油彩、灰尘与时间的味道。他们穿过稀疏的人群,最终站在了那个被重重保护、却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微笑面前——《蒙娜丽莎》。
      柳开江的脚步停住了,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站在画前,如同朝圣者站在神像脚下。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的战士,不再是那个在训练场上打破记录的英雄,他只是一个被伟大艺术攫住了灵魂的虔诚学徒。
      “看这光影的过渡...”柳开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专注,目光贪婪地扫过画布上每一寸细节,“从颧骨这里,到嘴角的阴影...多么细腻,多么自然,我仿佛都能感受到皮肤的质感。还有这构图,金字塔式的稳定感,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的微笑上...” 他微微侧头,像是在对身边的空气解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天敬贞知道,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此时的天敬贞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神亮得惊人,闪烁着久违的、纯粹属于艺术和求知的光芒。这一刻的他,站在人类艺术的巅峰之作前,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天敬贞没有去看那幅举世闻名的画作,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在柳开江的身上。他看着少年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璀璨的艺术之火。
      那眼神深邃而柔和,带着纯粹的欣赏,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迷。仿佛眼前这个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柳开江,才是比《蒙娜丽莎》更值得凝视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沙锦这次没有调侃,他抱着手臂靠在远处的廊柱上,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计划得逞的笑意。他悄悄抬起手腕,对着沉浸在各自世界中的两人,做了一个“拍照”的手势,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完美”。
      随心所欲的畅游接近尾声,他们掠过埃及金字塔的沧桑剪影,在亚马逊雨林的树冠层间像猿猴般飞跃,最终,听从沙锦的建议,停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僻静的金色沙滩。
      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粉紫与靛蓝的渐变色,海面如同融化的熔金,波光粼粼。细软的沙子温暖地包裹着脚趾,三人并排坐在沙滩上,望着眼前永恒又短暂的落日景象。
      长时间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沉淀下来,一种疲惫后的宁静弥漫开来,随之悄然渗透的,是那无法逃避的现实冰冷感。
      沙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那轮巨大的落日,难得地收起了所有玩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要是...这场灭顶的病毒风暴没来...我们现在,是不是能真的坐在这里?脚踩着真的沙子,吹着真的海风?不用靠躺在那铁棺材里做梦?但是,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毒风暴,我们三人...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相遇?”
      沉默环绕在三人之间,耳边只有海浪温柔拍岸的声音。
      柳开江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在虚拟世界里,这双手完美无瑕,白皙修长,属于一个艺术家的手。可在现实中,这双手早已沾满了训练器械的金属味,未来更会染上病化异物的污血。
      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要被海风吹散,“要是...能亲眼看到这些...能亲手触摸那些完美的雕塑和精致的画布,能带爸妈...来看看富士山的樱花,看看这片海...”最后几个字,带着深切的悲凉和无法弥补的遗憾,沉甸甸地砸在金色的沙滩上。
      天敬贞没有说话,他望着海天交接处那最后一抹燃烧的橘红,眼神复杂难辨。虚拟世界极致的美好在眼前缓缓落幕,映照出的却是现实世界满目疮痍的废墟。
      这场梦越是完美,梦醒后的落差便越是巨大,他放在身侧沙地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意识如同退潮般,温柔而不可抗拒地从那温暖的海滩抽离,失重感再次袭来,随即是身体陷入柔软支撑的触感。
      柳开江缓缓睁开眼,柔和的白光从上方洒下,照亮了纯白的舱盖内壁。没有海风,没有涛声,只有娱乐室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全身——轻盈!透彻!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彻底清洗、滋养过。积累在骨髓深处的疲惫感、训练留下的肌肉酸痛、甚至精神上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状态好得不可思议,充满了新生的活力。
      “咔哒”一声轻响,舱盖向上滑开。柳开江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滞涩。与此同时的旁边,天敬贞和沙锦也几乎同时坐起。
      天敬贞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怔忪,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显然,他也感受到了那种脱胎换骨般的轻松。
      “怎么样?爽飞了吧!”沙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他跳下设备舱,指着墙上巨大的电子时钟,“看看!才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完美世界’,顶得上在寝室苦睡三天!”
      柳开江看向时钟,果然,距离他们进入房间,仅仅过去了一个小时零七分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握紧又松开,感受着那份真实的、充沛的力量感,再抬头看向那三台纯白的设备,眼神复杂难言。留恋那场极致的幻梦,怅惘于现实的冰冷,但身体里残留的清爽感和精神上那短暂的、纯粹的愉悦,却是如此真实。
      “走走走!别回味了!假期宝贵!”沙锦活力满满地拍着手,打断了柳开江的思绪,“‘完美世界’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带你们去体验点更‘实在’的惊喜!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感情升温...咳,我是说,身心愉悦!”他朝两人挤眉弄眼,一脸神秘。
      天敬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只是眉宇间那常年笼罩的阴郁似乎真的淡去了一丝。他看向柳开江,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慨和愧疚。
      柳开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台带给他一场盛大幻梦的“棺材”,然后翻身下舱,身体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他迎着沙锦充满期待的目光,又瞥了一眼天敬贞那沉静中带着一丝纵容的眼神,一股久违的、属于少年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细小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燃起。
      “走吧。”柳开江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刚苏醒的微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清朗。他脸上那在虚拟世界中被阳光、樱花和海风浸润过的鲜活光彩尚未完全褪去,与眼神深处那冰冷的复仇之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动人的矛盾魅力。
      三人走出“完美世界”的房间,将那片纯白的梦境空间关在身后。娱乐区明亮的灯光下,沙锦在前方带路,脚步轻快,嘴里又开始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天敬贞和柳开江并肩而行,沉默着,却不再像以往那样隔着无形的冰墙。一场虚幻的旅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们各自冰封或燃烧的心湖里,激起了微澜,留下了一道短暂却真实的微光。
      前方的走廊延伸向未知的“惊喜”,而某种无形的、微妙的东西,似乎也在这难得的假期里,悄然滋长。
      走出侦察纵队总基地那扇沉重的合金大门,仿佛从一个高度精密运转的钢铁脏器,骤然跌入一片冰冷的、失血的巨大残骸。安全区A区的清晨,毫无温情可言。
      那轮从高耸合金壁垒边缘挣扎着爬升起来的太阳,并非带来温暖的使者,而更像一盏功率不足的惨白探灯,吝啬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将稀释了的光线泼洒下来,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将这片钢铁丛林的萧瑟与死寂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刺骨。
      空气是凝固的,这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凝滞,而是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如同浸透了冰水的厚重绒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视野里的一切。风是有的,带着安全区循环系统特有的、过滤到毫无杂质的冰冷,刮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面沉积的、细碎的金属尘埃和不知名的灰白色颗粒,发出单调而干涩的“沙沙”声,像是这片死寂之地上唯一的、垂死的呼吸。
      没有鸟鸣,没有虫唱,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邻里间哪怕一句模糊的寒暄。只有远处不知哪个区域传来的、巨大通风管道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如同一个垂危巨兽胸腔里发出的、规律而空洞的苟延残喘。街道宽阔得近乎奢侈,却空荡得令人心慌。冰冷坚硬的合成材料铺就的路面,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着毫无温度的灰白光泽,笔直地延伸向同样冰冷坚硬的建筑群尽头。
      两旁矗立的,是清一色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合金建筑。它们如同沉默的、巨大的金属墓碑,整齐划一地排列着,表面覆盖着厚重的防辐射涂层,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窗户是统一的、狭小的、镶嵌着高强度复合玻璃的方格子,像无数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下方空无一人的街道。偶尔,某个窗口会亮起一盏同样惨白、毫无暖意的灯光,如同墓碑上突然亮起的磷火,非但不能带来生气,反而更添几分诡异与凄凉。
      街角,几台笨重的清洁机器人,如同生锈的甲虫,沿着预设的轨迹缓慢地移动着,机械臂无意识地清扫着本就一尘不染且毫无生命痕迹的路面。它们发出的细微电机声,反而加深了这片死寂的深度。
      更远处,一队穿着深灰色制式防护服、戴着全覆盖式头盔的巡逻队,迈着整齐划一、如同丈量过般的步伐,沉默地走过十字路口。
      他们的身影在空旷的背景下显得渺小而孤独,金属靴底敲击路面的声音清脆、冰冷、规律得令人压抑,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带着强制秩序的节拍器。
      没有树,没有草,没有任何一抹代表生命的绿色。安全区内严禁任何未经基因锁定的原生植物存在,这是防止病毒通过任何意外途径渗透的铁律。只有一些角落,点缀着几盆人造的、形态僵硬的塑料观赏植物,叶片的颜色是过分鲜亮的、毫无生机的翠绿或艳红,在灰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虚假,如同墓地里摆放的、永不凋谢的塑料花。
      空气中弥漫的气味,是消毒水那凛冽刺鼻的基底,混合着金属冷却液的淡淡腥气、以及某种合成材料在恒定温度下散发的、难以言喻的、类似塑料焚烧后的微甜余烬味。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将这片绝望的、被彻底消毒过的冰冷,强行吸入肺腑,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沙锦嘴里叼着的棒棒糖棍,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晃动。他那张总是洋溢着夸张笑容的脸,此刻也沉静下来,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有些僵硬。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微微垮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沉默的金属墓碑和空旷的街道,最终落在那轮越升越高、却依旧毫无暖意的惨白太阳上。
      他轻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瞬间就被冰冷的空气吞噬了。
      天敬贞站在稍前一点的位置,身姿依旧挺拔如标枪,但那份挺拔在此刻空旷死寂的背景映衬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掠过眼前这片他付出无数血汗、甚至牺牲了无数战友才得以守护的“安全”之地。
      他看到了秩序,看到了坚固,看到了在病毒风暴中得以喘息的方寸之地。但他看得更深,他看到的是被彻底阉割的生命活力,是被生存恐惧碾压成齑粉的人类情感,是文明在苟延残喘中褪下的斑斓外壳,只剩下这副冰冷、坚硬、毫无生趣的钢铁骨架。
      他紧抿的唇线如同刀刻,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没有叹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压抑,笼罩着他周身。
      柳开江走在最后,虚拟世界那场盛大幻梦带来的短暂鲜活,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眼前这冰冷坚硬的现实冲刷得点滴不剩。刚刚还因海底奇观和艺术殿堂而明亮的眼眸,此刻重新被一层更深的阴翳覆盖。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仿佛要用这真实的痛楚,来驱散心中翻涌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失落与悲凉。
      柳开江看到了街道,看到了建筑,看到了巡逻队。但他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表象,看到了病毒风暴前,这条街道应有的样子:人行道旁的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临街的店铺拉开卷帘门,蒸腾出早餐的暖香和店主热情的招呼;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孩童追逐的笑声,老人晨练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那些声音,那些色彩,那些鲜活的气息,那些属于“生活”本身的嘈杂与温度,如今都被眼前这片死寂的、冰冷的、单调的灰白彻底抹杀,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一阵阵发紧,带来近乎窒息的钝痛。
      三人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孤独。最终,沙锦在一张冰冷的长金属椅前停住了脚步。椅子孤零零地立在一个同样空旷、毫无遮拦的小广场边缘,旁边是一个早已干涸、落满灰尘、只剩下几根扭曲金属管的喷泉雕塑遗迹。
      “坐会儿?”沙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不再是惯常的嬉闹。
      没有回答,天敬贞率先走过去,坐了下来,腰背依旧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柳开江沉默地坐在他旁边,隔着一小段距离。沙锦则随意地瘫在另一端,身体微微后仰,仰头望着那片被高墙切割得只剩下方寸大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比清晨的空气更加粘稠、更加沉重。
      他们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如同三尊被遗忘在末日废墟中的雕像,安静地、被迫地,观察着眼前这个他们用生命守护、却又无比陌生的世界。
      沙锦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棒棒糖,剥开,却没有立刻塞进嘴里。他捏着那根色彩鲜艳的塑料棍,在眼前无意识地转动着,目光有些失焦。
      “哎...”他长叹一口气,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恍惚,“你们说...要是没有这场病毒风暴,这会儿...这条街该是什么样?” 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沉默水面下的暗涌。
      柳开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仿佛看到记忆的碎片在眼前灰白的建筑背景上强行拼凑、闪烁:是春日里,父母牵着他的手,挤在京都鸭川河边如织的赏樱人流中,头顶是遮天蔽日的粉色云霞,脚下是清澈流淌的河水,空气里是甜腻的花香和食物的香气,笑声、谈话声、相机的快门声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是夏日夜晚,和同学在东京涩谷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被人潮裹挟着前进,四周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炫目到极致的霓虹灯牌、年轻男女肆无忌惮的笑闹尖叫,那种属于都市的、令人晕眩的、充满无限可能的喧嚣活力...
      那些鲜活的、喧嚣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与眼前这片死寂、空旷、冰冷的灰白钢铁丛林重叠、撕裂,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泡影。
      “人...”柳开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金属,“会有很多人...很多声音...很多颜色...”他顿了顿,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哽住,艰难地补充,“...很多...鲜活的生命。”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海啸般的悲恸。
      天敬贞的目光投向远方巡逻队消失的街角,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绿茵场上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体育场的顶棚,汗水在阳光下飞溅,肌肉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队友兴奋的吼叫,终场哨响时全场沸腾的狂喜,父母在看台上用力挥舞的手臂和骄傲的脸...
      那些属于“人”的、属于“胜利”的、属于
      “青春”的纯粹热浪,此刻被冰冷的金属墙壁和死寂的空气彻底隔绝、冷却,只剩下巡逻队那单调、冰冷、如同丧钟般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喧闹...”天敬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地底传来的回响,带着一种沉入骨髓的疲惫和怀念,“混乱...但生机勃勃。”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些属于过去的、鲜活的“混乱”,在此刻,竟成了最奢侈的回忆。
      沙锦把棒棒糖塞进嘴里,用力地吮吸着,发出轻微的“啧啧”声,似乎想用那点虚假的甜味压住喉头的苦涩。
      “是啊...”他含混不清地说,目光扫过那些空洞的窗,“现在...多‘干净’啊,干净得像他妈的一个超大号停尸房...”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净得像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
      惨白的太阳终于完全升过了壁垒,将它那毫无温度的光线,更加慷慨地泼洒在这片钢铁坟场之上。
      冰冷的金属建筑表面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更加浓烈。长椅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渗入骨髓。远处通风管道的嗡鸣,如同永恒的、单调的安魂曲。
      三人并排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在这片被彻底消毒过的、秩序井然的但毫无生机的“安全”之地上,像三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们守护着人类的火种,却眼睁睁看着人类文明的森林化为灰烬,只余下这片冰冷、坚硬、毫无生趣的钢铁树桩。
      回忆中那些喧嚣的色彩、鲜活的温度、属于“人”的烟火气,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在眼前这片巨大的、凝固的灰白面前,显得如此遥远、如此脆弱、如此...令人绝望地怀念。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只有那轮无情的、惨白的太阳,冷漠地注视着长椅上这三道凝固的身影,以及他们身下这片巨大而寂静的、名为“安全”的钢铁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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