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时

　　要说来重点班完全没有意义，也不算是这样。虽说班级排名依旧是倒数十几名，明明自己已经觉得一塌糊涂，年级排名却和高一时差不太多，甚至往前走了十几名。

　　以往随寒薇的成绩一般是年级三四百名左右，按照入学那年y高的高考成绩，稳定保持的话读省内的普通一本大学是有希望的。随林在随寒薇学习问题上一直是乐天派，毕竟家里世代务农或是打工，能考大学已是很好。而卢季雨却一直希望随寒薇能往上够一够，省外一本、甚至是211、985大学，一个一个都计算过分数线对应的名次。随寒薇自小便深知卢季雨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卢季雨本身就是大学生，在同辈中算不上佼佼者，但学历配随林还是绰绰有余，自然是希望女儿能有更好的前程。两人离婚后卢季雨虽然将生活重心转到自己的小家上，对于随寒薇的学习也是会定期过问的。

　　考试前的电话虽然让随寒薇有些紧张，但在听到卢季雨的声音的时候，也有些心痒。如果有机会，如果可以，她也很想考一个，让母亲满意的成绩。

　　但成绩单上的分数却是个无情的嘲笑。语文的高分给总分增光不少，相比之下理科的分数就有些可怜。回想起之前小测验一百分满分的卷子连50分都没到，连自己都有些想要鄙视自己的好高骛远了。眼保健操时间，随寒薇谎称上厕所出了教室。

　　狭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广播音响里的音乐声像是被反复揉搓的塑料纸，又像爬在身上的小虫。幽深的晦暗尽头是一个小阳台，随寒薇朝着那里走去，眼前是一片前所未见的图景。

　　窗户外是学校后面的街道，正对着旁边的学区居民楼。因不是主路，没有气派的围墙和校门，只是用铁栏杆虚虚围着，马路上也鲜少有车经过。艳阳柔软地伏在树叶上，时而被树叶拖住轻轻摇晃，在视线中留下一片闪光。打开阳台的窗户，能闻到微风中淡淡的甜香。楼下的水泥地上，被墙壁围绕的角落里长着一棵矮小的合欢。没有成片的泥土，也从未见过有人给它浇水，它就这样在这个阳光也不太温暖的阴影里一寸一寸地生长着。

　　随寒薇的生日在冬天，名字是卢季雨起的。卢季雨生于盛夏，性格也如其名字一样，带着些风花雪月的诗意追求。幼时随寒薇曾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卢季雨讲起时嘴角总会浮上笑意：

　　“我生完你从医院回来那天，家里的文心兰突然开得特别好。之前养了两个月，大半个冬天都没什么动静。”

　　在卢季雨和随林离婚之前，家中也一直养着文心兰。除了夏季要避开强光，其他时候大多摆在窗台上。秋冬时节天气晴朗时花色也更娇艳些，朵朵粉色缀在细细的花枝上，映着窗外或萧索或冷寂的寒意。

　　音乐声停止，眼保健操结束，走廊也渐渐喧闹起来。随寒薇一个人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身后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奔跑着的运动鞋，还有徐徐走过的皮鞋，和笑声打闹声揉在一起变成火星点点，被光线一点点推进心里。

　　每年秋末临近采暖时间，都是y市体感温度不太好受的时候。室内阴冷，语文办公室里女老师众多，全靠紧闭门窗留住点热乎气儿。二氧化碳浓度颇高，混着点化妆品的脂粉味道，熏得章旬脑回路宕机，入耳的话语只觉字字难懂。

　　“这次的作文题是比较容易偏，我们批卷扣分也都手下留情了。但是你这不能叫偏题，这是彻底跑了！”

　　“彻底”二字加了重音。老教学楼设施陈旧，防盗门关不太严。音乐声闷闷的透过金属网飘进来，章旬低头看着答题卡上划红线处，大脑不受控空出一半跟着眼保健操的节奏打着节拍。

　　刘郁金年过四十，带理科班语文有些年头，瞥一眼章旬的表情便知他点头纯是在应付，复又解释道：“题目说社会越来越多地出现提出观点，寻找论据，不是让你完全接受，也不是全盘否定。你这个题目尚且可以接受，叫什么，论据是观点的科学解，甚至你换一种写法可能分数还挺高。但是呢——”

　　常年戴眼镜的人总有越过眼镜从上方看人的习惯，刘郁金微一颔首，指尖在答题卡上打转：“你完全把一个辩证关系的讨论，当成数学证明去写了。是，你强调论据可以，但是让你写观点和论据的关系，你可倒好，揪着论据长篇大论地写，写着写着就跑了，跑着跑着就飞了，飞十万八千里之外，留个孤零零的题目结尾扣不上了，挺好一个题目让你写成这样，冤不冤你说。”

　　章旬面上浮起些尴尬，憋了半天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啊。”

　　音乐播放到最后一节，眼看课间操快要开始，刘郁金递上答题卡：“这个题目是让你批判观点先行的思维惰性，或者说让你去谈利弊。自己回去再琢磨琢磨，立意一旦不准作文分也就那样了。另外你这个字也是个问题，机器阅卷第一印象决定了卷面分。这次你们班有两个50分以上的，陈诗柔，还有个谁……”

　　刘郁金眯眼回忆了几秒，猛一拍桌面后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那个这学期来的，叫随寒薇。你去找她俩借作文看一下，我这么说你可能没太明白，看一下范文就知道怎么写了。”

　　掩上门后章旬没有立刻回教室，趁着人不多在走廊转了转。上月中下旬出了学科竞赛的成绩，数学拿了省三等奖，化学拿了省二，按姜经武的估算，明年努努力应该能到省一。初中开始他的语文和英语就是短板，到高中后理科依旧学得不错，但文科的劣势就把综合成绩在同水平竞争者中拉得不够看了。竞赛进省队保送是母亲陈澜从高一时就开始研究的路子，目前来看确实更理想些。

　　不知不觉绕到走廊一端，准备掉头时瞥见侧面的阳台像是有人。本着不打扰人的心思章旬只是略略凑近看了一眼。背影看有点熟悉，像那个他说句话就扑通一下从凳子上掉下来那位。

　　不得不承认，高中就是一个把幻想变成现实的地方。曾经会想象像青春小说和电影里一样在这里享受学习的乐趣、结交生死不离的朋友、肆意挥洒青春，现实却是一个都没有发生。

　　家长会安排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直到晚自习前都是难得的自由时间。随寒薇趁着其他班级没下课，提前去食堂吃了晚饭。她知道家长会结束卢季雨大概率会找她聊聊。

　　如果不是这个时间，可能也不太会聊。她有她的丈夫孩子要管，而随寒薇不算在她的小家庭范围内。

　　估摸着时间，随寒薇回到教室，靠在隔着后门一段距离的拐角栏杆，等待家长会结束。“回”字形天井的中间从上到下都是中空的，望下去是一楼的造景鱼池，里面有很多红白色鲤鱼，中间还有假山。

　　读理科是卢季雨选的，因为理科高考容错率高，不像文科相对不稳定，能报考的专业也少一些。进重点班也是卢季雨主动托人走动的关系，因为知道数学是随寒薇从小到大的弱项，物化生学得也很一般。

　　随寒薇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从小家里长辈就说“女孩理科就是学不过男孩的”，随绍读小学一年级数学考了90分，都会被奶奶夸很久“大孙子真厉害啊。”

　　为什么卢季雨还要煞费苦心，执着于让自己待在这里呢？

　　从刚上小学开始提前学英语，因为周围的同事早在孩子四岁就报了英语班。再后来是演讲与口才课，每节课都要自己排演节目。卢季雨大概也曾想把她往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的方向培养，奈何自己实在不争气，一上台就大脑空白。甚至乒乓球、滑冰这类体育项目也学过，后来卢季雨渐渐接受了她的木讷与懒散，转而让她学习绘画、书法和文学素养。倒是有些成效，随寒薇甚至想把绘画作为未来的专业与职业——可这时，卢季雨告诉她，这是不务正业。

　　池中的鱼排成整齐的队列不疾不徐地游着，它们都知道下一秒会去哪里，未来早有了打算。

　　只有自己，像是水中漂浮的泡沫，漫无目的地游荡，碰到墙壁就退回来。

　　实际情况比随寒薇料想的好些，家长会后卢季雨并未拉着她聊太久，因为要早点回家做晚饭。

　　她只是再次强调了“妈妈把你安排到这个班级真的很不容易了，你一定要珍惜”，在随寒薇渐渐泛红的眼眶面前，大概还是收敛了一些言语。

　　可我就只是普通班的水平啊。随寒薇低着头盯着脚尖，在心里说。

　　卢季雨叹了口气，轻抚随寒薇的头发，语气也软了几分：“妈妈相信你不应该是倒数，肯定可以考出好成绩的。”

　　我的年级排名已经比之前好了，你没有看到吗。视线里母亲鞋面的轮廓也模糊了起来，她突然想起卢季雨离开家的那一天，这双脚也是这样在眼前的雾气里渐渐走远，再也没有踏进那扇门。

　　随寒薇无比感谢家长会选在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因是晚饭时间走廊里的人也不算多。暮色中眼前看不见太嘈杂的画面，连听到的声音，也一并被黑暗吞掉了一部分。卢季雨走后她没有回教室，依旧靠着栏杆发着呆。

　　如果卢季雨不再“相信”她，自己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呢？

　　要是她身上不再背负母亲的“相信”和“期待”，就好了。

　　可是，这是她们现在仅有的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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