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

　　细雨无声洒落，江面平静地倾吞所有微小涟漪。

　　船夫不知水里是不是真有妖怪，他只能望见浑浊江水，先前乘船的两人都不见踪影，好似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停留愈久，恐惧感丝丝攀上心头，连带着内腑绞痛起来。
　　抖着手捡起船橹，船夫再待不住，想要回程。

　　船舷上贴着几张黄符，被和着雨水的江水打湿，墨迹并未晕散。
　　贴符的姑娘手法熟练，应当是个厉害的捉妖师，既是捉妖师，肯定能应付水里的妖怪罢？他此时先走也不算弃人不顾。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不远处的水面忽然传来声音。

　　“船家。”

　　船夫忙朝水面看去，见姑娘带着弟弟游水过来，似乎没出什么事，不由将船划得近了些。
　　“妖怪呢？”船夫问。

　　本来面目和善的姑娘睇了他一眼，语气颇高傲：“什么妖怪？”
　　“就是水下面的妖怪啊！”船夫高声说道。

　　姑娘在他茫然的目光里露出气愤神色，又转瞬变作微微斥责，手指点着自己额头，说了句奇怪的话。
　　“不是说好听我的话？安分点。”

　　旁边的陆善打了个喷嚏，衣服上淅淅沥沥淌下水流，在脚边积成水洼。面色白到不能再白。
　　白荵立刻把小孩抱进船舱，将他身上衣服蒸干，再从包袱里取了件衣服给小孩裹上。过一会，小孩渐渐缓过来，脸上有了血色。

　　“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你们捉妖师不是捉妖的吗？”
　　清脆的女声以天真稚气的口吻说道。

　　“那我捉你了吗？”白荵回。
　　“我又不是妖怪！”

　　说话间白荵捂住胸口。虽然她的灵力足够强，能够在被附身的时候保留大部分自我，但水妖不会控制妖力，对她肉身难免损害。
　　她不知道其他能让水妖离开江心的办法，下策也只能一试。

　　渡船逐渐远离江心，趋近水妖能活动的范围边缘，她感受到了水妖的紧张。

　　“万一走不了怎么办？”水妖忧心忡忡。
　　桨声中船夫听到此话，问道：“什么走不了？道长你难道没有收服江里的妖怪？”

　　水妖已经没心思计较自己被叫做妖怪，想攥住拳头缓解紧张，却没法控制现在附身的躯体，只能随着白荵的视线望向平缓的江面。

　　天幕低沉。
　　不知道这捉妖师在想些什么，只盯着水上无序波纹，连眼睫都不动一下。

　　片刻后，水妖忽听到捉妖师说：“过了！”

　　还不待他反应，一股力量将他推了出去，皮肤碰触空气的感觉十分陌生，视野陡然降低，眼前不再是江水，而是一袭淡青道服。
　　朝上看去，用符咒对付他时冷颜的捉妖师此时笑吟吟，沐在和风中，宛如湿润的白山茶，身后天光乍现。

　　船上冷不丁多冒出一个小孩，船夫呆愣住，连橹都忘了摇，见捉妖师朝小孩身上贴了张符，大喊道：“道长！他就是那个妖怪？！”
　　小孩朝他吐舌头：“你才是妖怪！”

　　白荵按住水妖的脑袋，安抚船夫：“莫怕，他暂且不会害人。”

　　水妖挣扎不停，有妖力时他尚且在白荵手里不能动，现在符咒封了妖力，他就全然是个小孩，挣动半天无果，扬起脑袋说：“你放开我，小人捉妖师。”
　　白荵把水妖扭进船舱，抖开包袱，拿了件给陆善买的衣服丢到水妖身上。

　　水妖一点儿不领情，捏着衣服袖子，脸上嫌弃：“料子质地太差，穿着不舒服。”
　　“还能比你一身破烂更不舒服？”

　　水妖环顾自身，气焰顿熄，脸颊肉鼓得堪比肉圆，磨磨蹭蹭解起身上衣物。
　　一抹光亮突地晃进白荵眼中。

　　随着水妖解开的衣襟，深色绳结露出，下面垂挂一枚琥珀色平安扣。
　　玉石光滑细腻，触手生温，是块极好的玉，中间刻着篆体的郑字。

　　不无眼熟。

　　新朝建立之前的数十年间，旧朝衰朽，连年累月的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各地动乱不止。后来，江陵留守举着伐无道的大旗起兵，一路攻城掠地直取汴梁，弑君后称帝，随后几年间接连平息各方叛乱。

　　当时新朝旗帜插遍疆土，红黑火云旗，其上以金丝绣着篆体郑字。
　　郑乃新朝国姓。

　　水妖望见白荵抚摸玉石的神情，好奇问道：“你认得这块玉？”

　　回家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像煮沸后仍旧不断添柴的水，一息也没有停止过翻涌。
　　当得知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沸水表层骤然冷却，他茫然不知所措，刻骨的执念化作难以忍受的痛楚，就在这时，面前的捉妖师同他说——
　　“我带你回家。”

　　长久以来蒙昧的世界里涌入一丝光亮，他跟着她朝前走，现在亲手触碰到了希望。
　　两个完全相同的郑字刻纹当然不会是巧合。

　　顺流而下半日，终于临近横江渡口。行船左侧青山矗立、松柏吐翠，右边则是碧瓦白墙、人世烟火。
　　毗邻新都江陵，渡口小镇十分热闹。

　　靠上浮桥后，船夫战战兢兢送走船客，踏上岸去，没进渡口边的集市人群中，待望见相熟的面摊，坐过去猛灌一杯水下肚，回头望向来处。
　　路上来往行人众多，他没瞧见刚刚下船的三人，面摊老板撩着布巾擦了把桌子，笑问：“老陈你望什么呢？”

　　确认人影不见后，船夫方出一口气，又灌一杯水，作神秘语气道：“你猜我刚刚载着什么过江了？”

　　“能有什么？你那一庹长的船儿只能坐下两人。”
　　船夫眼白直翻：“三人也坐得！”

　　旁边有人坐下，朝老板招呼：“来碗卤水面。”
　　老板应声要去，被船夫捉着袖子拉低，凑在耳边道：“船上有妖怪！”

　　“扯谎。有妖怪你怎能好好的？”
　　“那是因为还有捉妖师在船上！灵隐之界，这你听说过吧！”

　　被凭空冒出来的小孩惊了一阵后，由于无事发生，船夫逐渐定心，大着胆子跟乘船的捉妖师攀谈，知道对方来自灵隐之界。
　　这四个字对接续天南地北船客的船夫来说不能更耳熟。

　　开山已逾千年，人间哪里有妖作乱，哪里便会有灵隐之界的捉妖师。道法渺渺，斩妖破邪。上一代的门主道号尺素真人，据说已近半仙。

　　船夫一通赞美，神往之情不加掩饰，旁边方桌上传来嗤笑声。
　　“山野小门罢了。”

　　“你懂什么！”船夫斥道，“道长仙气飘飘，世外高人之姿，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可议论的？”
　　“仙气？不就是你我一样的肉体凡胎。要我说，与其埋名山野，不如像传云山一样为朝廷所用，短短时日便已名动天下。”

　　船夫奇道：“传云山又是什么？名动天下的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与船夫争论的是一年约三十的男子，头戴溪云纱帽，正是如今传云山外门弟子的标记。
　　此人年少时曾遇见捉妖师施法除妖，心生向往，拜入灵隐之界，然而资质低劣，修行几年无果，被劝离下山、做一平凡人，其后心有不忿，几经周折成为传云山外门弟子。

　　新朝平定天下之后有意设立直属朝廷管辖的除妖机构，限于凡铁在对付妖怪时太过不足，最终决定延请真正的捉妖师坐镇。皇帝亲自登上传云山，奉为国宗。
　　为保万民，传云山开始广招弟子，只是大多数弟子因资质所限止步外门，只能学些基本的拳脚功夫，然拥有一个国宗弟子的名头，已经足够扬眉吐气。

　　是以此外门弟子听到船夫所言，立刻冷脸嫌道：“无知！”

　　船夫感觉被冒犯，正想与之争辩，却见这人忽然变了脸色，跟看到绝世珍宝似的，理理衣襟追上刚刚走过去的一位白衣人。

　　“师兄！”

　　被叫师兄的人回过身来，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身背长剑，眉宇英俊，只是似乎心情烦闷。

　　外门弟子恭敬作揖，欣喜问道：“师兄可是从青云台归来？不知——”

　　白衣少年闻言面色不怎么耐烦，身边另一同样道服的少女抢先道：“你们还没听到消息？这回青云台魁首是灵隐之界的白荵师姐！她可太厉害了！听说她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
　　不等少女说完，少年直接走了。

　　少女与外门弟子热情地讲述着传说中的白荵师姐，回身见少年离开很远，连忙追上去，喊道：“祝师兄，等我呀！”

　　这边船夫侧耳将少女的话听全，在两人走后将嗤笑还了回去。
　　“这就是所谓的山野小门？还能出魁首，真不容易呐。”

　　短短几句把那个外门弟子的脸色刺得青一阵白一阵，面都不吃就走了。

　　胡萝气喘吁吁追人，追到一间医馆外面才追上。
　　医馆门口栽种着万年松，雨后的稀薄日光洒在上头，将潮湿枝叶晒得宛如发光。

　　孟祝站定不动，直直望进敞开的门中。
　　胡萝拽着他袖子歇息，抬头的时候瞥见医馆里头掠过的身影，惊讶道：“那是白荵师姐？”

　　“你一个传云山弟子，叫她师姐做什么？”
　　胡萝道：“比我厉害就是师姐！我要去打个招呼！”

　　“赶紧回去，师父还在等我们回禀。”
　　“我就看一眼！”

　　“一路上你这要看那要看，都浪费多少时辰了？”孟祝转头离开。
　　胡萝跺跺脚，遗憾又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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