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孩童的父母跟着危月进了客店，一个箭步跪在沐离跟前，眼泪早已糊了满脸，，喉咙里梗着哭腔，话都说不囫囵，只是一个劲的磕头，额头头撞得笛面咚咚的响
　　沐离略微犹豫，还是拿出箱子里的听诊器，接过危月手上的孩子，小家伙已经停止了哭声，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的瞅着她，那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映着她的影子，没半点杂质
　　她的心头被什么轻轻撞了下，为了尽力的不引起人的注意，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给人看过病了
　　沐离指尖微顿，随即敛了神思，用手捂热听诊器微凉的金属头贴近那小小的胸口，仔细挪动着位置，里面传来清晰的呼吸声，带着细微的杂音，是呛水后的炎症，幸而不算严重
　　店老板早已准备好纸笔，她轻声道谢，蘸了墨飞快的写下药方，递过去细细叮嘱，“两碗水熬成一碗，分三次，饭后半个时辰口服”
　　她写的是楷书，却全无女子的娟秀气，横撇竖捺每一笔都藏着暗劲，像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笔锋陡转处是断崖劈空的凛冽，圆转又似古松盘曲，刚柔并济间，是金戈铁马的悍然气
　　萧妄的眸色又沉了几分，指尖摸索着衣袖边缘，都说字如其人，这笔字里的筋骨，没有十几年的研习决计写不出，分明是把一身力气，满腔心气，连带着不肯折腰的傲气，全都揉进笔锋里
　　这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于阴谋诡计的

　　喧闹刚歇，街上已沸反盈天，满城的灯也都齐刷刷的亮了起来，戏台子搭在镇中心，绛红色的幔布一扯开，锣鼓家伙铿锵有力的想起来，穿戏服的角儿亮开嗓子，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孩童嬉戏的欢闹声，戏文里唱腔搅在一起，热闹的要把这夜掀起来
　　沐离其实有些累了，可小柒兴致正浓，她不忍拂去她的兴致，只好带着她逛一逛
　　巷子里飘来蒸糕的甜香，粟米混着枣泥蒸出的糕，在竹屉里涨的胖乎乎的，撒上一把青红丝，油亮诱人，闻到蒸糕的味道，勾起了沐离心底的那根弦，她愣愣的望着那团白气，嘴角不自觉的弯来，恍惚的有些失神，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休息的时候都会和战友去逛市集，转角那家蒸糕最好吃，香甜软糯，她每次都买上一大块，却总是在会驻地的路上就被强者分食干净，连指尖站着的碎屑都不舍得扔掉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那个味道了
　　萧妄把那块白嫩的蒸糕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接了过去，扯下一块放进嘴里，甜丝的，带一丝的酸，却不是记忆中她熟悉的味道
　　她慢慢嚼着，舌尖的滋味与记忆中的影子叠在一处，竟也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惆怅
　　“临昭，我有点累了，你带小柒逛逛”，沐离突然失去兴致，想要回去了
　　萧妄垂下的眼眸中的冷冽再现，他们终于出现了
　　他仰起头，“小柒，阿爹带你回去好不好？”
　　小柒在热闹和阿爹之间，选择了阿爹，“好”

　　回到客店，危月已经准备好了房间，燃气的炉火把房间烘的暖烘烘的
　　沐离本就不是矫情的性子，既然答应了扮作夫妻，便也坦然接受了，于是萧妄抱着小柒，她推着轮椅，轮椅碾过走廊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音，像极了寻常人家和谐的一家三口
　　离了外头的喧闹，小柒的困意来的很快，沐离将她放在了床榻伤，小家伙哼唧着往她怀里钻，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沐离轻轻拍着她的背，低低的哼唱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歌声很轻，像月光漫过湖面，温柔的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她背对着萧妄，眼底的戒备一丝未少
　　她到底有多少面，握着刀时的冷静，刀锋落处，分毫不差，睡着后的面容沉静，像株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
　　此刻，她低头哼着曲，烛火落在她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像初生的雪，纯粹的让人心头发紧
　　曲子他从未听过，淡淡的，悠远的宁静，彷佛能洗去人心理沉郁多年的尘埃
　　纵使他紧绷的心弦，竟也被这陌生的调子悄悄拨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震颤
　　他从小就在尔虞我诈中求生，更是在刀光剑影里周旋，温柔二字从未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可此刻，他竟然有些恍惚，彷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的渗进心理最坚硬的地方，他竟然有些舍不得离开
　　萧妄隐在角落里，没动，也没说话，油灯的光斜斜的落在他半边脸上，冷峻的轮廓竟也柔和了许多
　　他望着那层帐幔，沐离垂眸时柔和的侧脸在帐子上投下浅影，小柒均匀的呼吸声混着歌谣，织成一张软绵的网，将这方屋子裹得密不透风
　　这场景，太像‘家’了
　　是他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温情，他甚至羡慕过宫里流浪的狗，猫，钻在母亲的怀里吸允，舒展
　　他喉结轻轻的动了动，目光就梭在那小小的天地里，久久没有离开，指尖摸索着轮椅的扶手，怀中还有小柒身上淡淡的香气，是和沐离一样的味道
　　沐离的歌声还在继续，调子算不上好听，像是在他的耳边轻轻吟唱，让他紧绷了半生的神经，竟有了一丝松动
　　窗外叩击，他猛然回神
　　眸底的恍惚散去，又沉成深不见底的潭，敛去心神，他是谁？是手上沾着血，脚下踏过尸的人，见惯了阴谋诡计和刀光剑影，他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暖灯，软榻，小儿女的呓语
　　他，想要吗？
　　想
　　他的目光忍不住的，落回帐幔，他想卸下盔甲，不必算计，听着这样的歌谣，安稳的，不被打扰的睡去
　　可他，不敢，也不配
　　他悄无声息的转动轮椅，缓缓出了房门，只留一个沉默的背影给那片暖光，幔帐里的沐离睁开眼睛，望着他离开的背影
　　危月推开房门，便看见沐离站在窗后的阴影处，她微微垂首，淡淡开口，“夫人，蚀星阁的人，共八人，没有活口，这是从他们后背拓下来的图案”
　　沐离接过，眼底微沉，“蚀星阁？”她喃喃呓语，时隔五年，五芒星又出现了
　　只不过这次却是阻止她进京，她进京的目的是越王府，所以，这次他们的目的是越王府？
　　沐离的心中疑窦丛生，日后怕是要小心一些了
　　她的目光瞥向窗外，里明外暗，其实看不到什么
　　“那个叫摇光的，武功高强，在我和临昭之上，这次，多亏有他”，危月顺着沐离的目光，知道她想问什么

　　摇光的欲言又止，并没有引起萧妄的注意，他抬头瞥见窗后的身影一闪，窗户上就只剩一盏昏黄的暖灯，他的眼底竟然溢出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柔和，心中乔乔浮起一个念头，她没睡？
　　“王爷”，摇光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垂首立在身后，躬身开口，“夫人身边那两个人，身手不弱，虽毫无内力......却招招致命”，那样的身手他没见过，一招一式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萧妄笑意突敛，手指叩击着轮椅的扶手，发出轻而沉的响，一个孀妇，带着稚子，医术精湛，身边跟着两个身手不弱的随从，受越王府的邀请前往京城
　　越王身上的伤怕是又严重了，只是她怎么会和越王府有牵扯？越王这些年暗中寻访了不少名医，均是徒劳，却在此事请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她到底是谁？
　　摇光瞥见萧妄敲击扶手的指尖，静待他的直领，只是久久，萧妄却没有任何反应
　　扫过王爷的侧脸，摇光的心里暗暗诧异，以王爷的性子，出现在身边的人早就该下令彻查了，身世，来历都要查的清清楚楚
　　可此刻，他只是望着那扇窗，连追问一句的意思都没有
　　起初他以为王爷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将这场‘夫妻’戏码不得不演得逼真，可王爷眼底的柔和他看的真切，那是装不出来的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惊得他心跳漏了半拍，难道......王爷动心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便拨浪鼓般的摇着头，不可能，他跟在王爷身边十年了，别说女人，但凡活物，能在王爷身侧五米内站满一炷香，还没被浑身的戾气冻成冰雕，就算是天大的能耐了
　　当然，他们除外
　　不过，摇光偷偷抬眼，顺着萧妄的目光望着窗纸上那团暖黄的灯影，那个女人，在王爷身边竟然还能泰然自若，就这点，就值得他对她刮目相看

　　清晓寒辉漫过天际时，疏星淡月已渐渐隐去，客店后面那条小溪上还浮着淡淡薄雾，风一吹，便丝丝缕缕的散开
　　沐离沿着后山的小径慢跑，晨露凝在草叶尖，沾湿了裤脚，带来丝丝的凉意，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无论身处何处，每日晨跑从未间断，十公里，按照她惯常的配速，正好四十分钟
　　此刻的她慢慢放缓脚步，望着远处山尖被晨光染成金红的轮廓，听着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在空旷的晨里起伏，她的眼底漾起了一丝柔和
　　九月，是她偏爱的时节，不必追赶，也无需惦记，只要静待时光流淌，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感受风拂过脸颊，再带走一切烦恼

　　“呦！公子，夫人回来了”，小二端着铜盆从后厨出来，嗓门亮的像敲锣，撞碎了秋晨的静谧
　　沐离的脚步猛地顿住，刚想说些什么，却见萧妄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比起昨日带上了疏离
　　“夫人，回来了？”萧妄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夫人’这两个字滚烫的滑过唇齿，带着灼人的温度，熨烫出心中莫名的异动
　　她不知道去了哪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透湿，发尖沾着晶莹的汗珠，连着脖颈都覆了层薄汗，浸湿了素色的里衣的领口，勾勒出纤细的锁骨，眼尾泛着潮红，像染了层薄霞
　　他突然有些生气，没来由的，他......想把她藏起来，只有攥紧掌心，才能克制住的这股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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