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祂的视线已经落在我身上了。”

　　床前拿着百草卷左右思量的男子在听到她这句话后反而停下了翻阅的动作，将卷轴收起归置于腿上，“哪个祂？”

　　“沉睡在东海海域下的那位。”

　　折玉越听越不对劲，按道理来说，这房间里三个人，最应该负责打哑谜这件事的是她，现如今反倒变成她听不懂这两人之间的对话了，“我说二位，你们明明之前也没说过话吧，是在梦里进行了交流吗，怎么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贺楼应是这个小院里醒的最晚的一个，他醒来时确实疑惑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这又是到了哪里，好在嘤嘤替他的主人承担了叙事义务，不过也只跟他说了他在离开海岛的路上昏过去的事，昨晚发生的事倒是守口如瓶，也不知道是谁给它下的任务。床边摆着整理过的衣物，轮椅座位上摆了一叠软被，踏脚上也裹了厚厚一层毯子，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被迫不及待有好多话要问的折玉给推到了另一个房间。

　　贺楼应长叹一口气，把床侧的被子拉上，替女孩盖住了双腿，“这个不是病，不归我治。”无视折玉投来的疑惑目光，他只是盯着女孩脸上透出的落寞神色，“你还有很多事没有跟我们说。”

　　“你当然可以和之前一样闭口不言，但是抑制这个的办法要去哪里找，你愿不愿意去找，都需要你自己来做决定。”他没有逼迫女孩多说些什么，命运的洪流里，一个人的挣扎又能溅起多大的水花呢？

　　女孩抓住被褥的手攥得越发的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声嘶哑的回应，“我和你不一样……”

　　他没有上前安慰啜泣的小姑娘，只是看着折玉坐到她身边给她一点点擦眼泪，待到她彻底发泄掉了这段时间来积压的痛苦情绪后，才慢慢开口对她说：“是不一样，但我们都躲不了一辈子。”他没有补完后半句话，这里是东海，哪怕她想躲去岸上，漫长的行程如何能完全躲开那位的视线，只怕船行了一半，就被风浪吞噬了去。

　　“大哥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这么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巨大的骗局，你会怎么去想呢？”她哑着嗓子发问，声音里不像之前那般带着哭腔，多了几分无助与怨恨。

　　“师兄师姐都跟我说，我是被他们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方润茯，不对，现在应该叫姜润茯了，她能寻溯回的最远的记忆，似乎也如师兄师姐们口中说的一样，被一对男女送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人手中，被带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的房间，再然后呢？“再然后我们闯入了这个坏蛋的家里，把小茯救了出来，带回来后发现小茯根骨清奇，所以我们就求师父把小茯收下，做了我们的好师妹啦！”

　　年幼的润茯的睡前故事是不同的师兄师姐讲的同一段际遇，但他们说的细节总是有些地方对不上，到底谁是第一个闯进坏蛋屋子的，被打跑的坏蛋去了哪？每当她问出这类问题时，他们都会打打闹闹，争是自己的功劳，她也就自然认为是师兄师姐们为了展现自己的英勇身姿才这么说，现在想来：故事果然是要真真假假合在一起讲，才能让听故事的人对故事的真实性深信不疑！

　　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或许她一辈子都会幸福地活在这个如蓬莱仙境一般美好的故事里，可从人牙子手中救出来的孩子，弟子簿上又怎会记录着这么详尽的生辰八字，那封被压在师父柜子最深处，直到晒书的日子才被不经意间翻出来的拜帖，为何其中记着她的名字呢？

　　说是无父无母便随了门主姓，但所有人叫她也只叫小茯，“我是有自己的姓的，”她躲在凉被里，听遥远的海浪声穿过窗棂间传到她的耳畔，“我不是被抛弃的孩子，我是父母送来蓬莱学艺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骗她呢，她不愿去想藏在师门众人关怀目光背后的是什么，是怜悯，还是嘲笑？

　　漫长的心绪似回南天生出的霉菌，缠绕在女孩幼小的心上，看到其他人收到父母寄来的家书的时候，要说不羡慕不嫉妒也很难吧，只是明明已经在师门里获得了大家这么多的爱，为什么还会觉得不满足呢？

　　折玉适时地给她递上了一杯茶，防止她在这样的情绪里继续深陷下去，她接过杯子，道了谢，方才喝下去润了润嗓子。

　　“所以，你是自己找回去的那座岛？那里真的是你家吗……”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想到那群在黑夜之中变得格外奇怪的村民，只是想起就觉得后背发麻，还说那些人是她的家人，多少有些过于唐突。

　　“我已经没有家了，”她抽抽鼻子，接着说，“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没有去看到那些东西就好了，像之前那样，偷偷恨把我卖掉的他们，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她对着舆图翻了好久，又查了很多书，对着拜帖上模糊不清的描述比对了好多遍，还跟着师兄师姐去出本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去出的任务。东海这列的岛屿数量极大，再加上其他人都有意瞒着她，让她找得更加困难。直到有天从别处回来，海面上弥漫起一场不知名的大雾，罗盘失去准星，师兄师姐几乎像是见了什么天灾一般，将她塞进最深处的船舱之中不让她出来，只是她在慌乱之间已经看到了一眼——看到了那座只在雾霭中出现的小岛一眼。

　　“然后你就背着他们去了？”贺楼应打断了她的叙述，“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就去了，直到现在你师门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他似乎很反感女孩这种不道而别的做法，只是还是把声音放得轻缓了一些，对她说道，“你只觉自己隐藏得很好，可那些长你那么多些年岁的人如何看不出来，如果，小茯，如果他们也去那座岛上寻你，你觉得他们能和我们一样逃出来吗？”

　　女孩的脸色在听到他这番话后瞬间变得煞白，“不要去，不要去那里……”

　　折玉当初只是以为女孩离家出走不好意思通知长辈才不让她传信，哪里能想到背后还藏着这么大一个玄机，当下就有些慌了神，“从我们出来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快要十天了，小茯比我们出来得更快，想来蓬莱那边应该早有动作……”

　　贺楼应把轮椅缓缓向后挪去，将房子里的窗户推开，此时日正当头，阳光从窗子间大面积撒入，在刺眼光芒中浮动着些许细小的尘埃，它们单薄，无依，只需抬手一挥，便顺着气流四处散开。

　　“如果你还想救一些人回来，那就要出发了。”不论是救自己，还是救他人。临行前师父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说，医者的心要沉下去。怎样才能算沉下来，他伸出手向空中抓去，阳光是抓不住的虚物，只会在照亮一侧的同时，在另外一边留下深深的暗影。

　　那又如何，只要那一侧还有温暖可供追寻，便先朝着有光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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