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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倚栏人已去
“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是明末文人遗民对抗新朝之策。比如写桃花扇的孔尚任,写“夜航船”的张岱。
而冒辟疆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物质基础。他高调退隐于水绘园,靠园林丝竹美食以及诗酒酬和和金石图画鉴赏,在马嘶草暗的岁月里,建立了一块法外之园。
这样的不仕布衣,新朝廷不监视是不可能的。所以,冒辟疆也必须非常谨慎。
冒辟疆对于赈灾事无巨细,统统列于笔记。但是有些事,在他的笔记里不见半点踪影,比如
钱谦益以治病为由,曾经住在丁家水榭半年。这时,柳如是住常熟虽然没有过来,对于老夫子的日常活动,柳如是了如指掌。而距离丁家水榭不远的水绘园中的冒辟疆是否去看望了钱老夫子,董小苑却毫不知情。
1651年春,28岁的董小苑因过劳而死,冒辟疆才41岁,正值盛年。虽是布衣一枚,风采比小鲜肉更胜。他的好友张明弼在《冒姬董小宛传》中说冒氏“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 这是说,很多女子不做贵妇,宁愿做他的小妾偏房而不辞。
冒辟疆非常懂得做自己,让爱自己的人奔来爱自己,他一直到75岁,还在纳妾。众多的女友且不计算,一生有名有份的妻妾共有七人。这也是一种能力吧。
现在,他的“清流”之声誉更加名动天下了。大概,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这成了很多男人女人的困惑:他如何做到,而且,还这么轻而易举的?
就在小苑去世前不久,水绘园深翠山房住进了一位老朋友:吴琪,字蕊仙,别字佛眉,苏州人。其祖父吴挺庵在明朝位居布政使,父亲吴健侯官至孝廉。她的丈夫管勋,是冒辟疆的复社好友,因反清失败遇难。她只身渡江投靠冒辟疆,冒吴二人同病相怜,日久生情。
此时,冒辟疆早已决定纳董小苑婢女吴扣扣。于是,吴琪主动退让,给冒辟疆的诗,写“自许空门降虎豹,岂容弱水置鸳鸯。绮罗自谢花前影,笠钵聊为云中人”,表示自己愿意遁入空门。
此时,冒辟疆变身暖男,在城南杨花桥旁盖了一座小庙,名号“别离庙”。礼送吴琪告别红尘。从此世上多了一个为冒辟疆埋葬爱情的女尼-----辉中。冒辟疆的名声又抬高了几许。
其实,这与金钱相关。
三十多年后,冒辟疆六十岁了,虽然水绘园宾依旧朋满座,征歌度曲。但,明显地,他已经力所不逮了。他的钱包大大缩水。
逸乐,可掩盖真正的遗民情怀。在新朝尚且顾不上南边之时,水绘园的遗民可以互吐真情,避开监控,交换信息,这恐怕是聚集的真正意义所在。但是,冒辟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睥睨董小苑。
冒辟疆虽然恪守儒生信仰,但是他也有坚定的关帝君信仰。这与他对女色的态度一样。一生坚持双重标准。
据说,金陵的这个关帝君神妙无比。明末清初的一辈士大夫,无论是布衣或是官吏,各人都有神秘的宗教体验。而冒辟疆尤甚。他居然能够用准确的数字与神力交易,比如说救患难N命,施寒衣N件,施米饭N石,助流离N个旅人归家,可累计到N件善事,便可换的阳寿N年。冒辟疆的思维缜密,计算精确,他把宗教体验划分为“功”和“过”两格,并且计算出对应的奖惩。按此实施。
据说,金陵的这个关帝君神妙无比。明末清初的一辈士大夫,无论是布衣或是官吏,各人都有神秘的宗教体验。而冒辟疆尤甚。他居然能够用准确的数字与神力交易,比如说救患难N命,施寒衣N件,施米饭N石,助流离N个旅人归家,可累计到N件善事,便可换的阳寿N年。冒辟疆的思维缜密,计算精确,他把宗教体验划分为“功”和“过”两格,并且计算出对应的奖惩。按此实施。
那时,士大夫们的奇遇被当成历史和事实到处传播,进入家史。而凡人的神遇却被列入“乱力怪神”,散落在各类笔记上。在社会生活里,士大夫的话语权引导舆论。为了执行或者让大众仿效,他们甚至搞出一种算法:登科或生子各行三千善事回报,如进士及第,相当于一万件善事。后来,随着明末混乱增加,他们又发明了一种更加繁复数字与德行的对应关系。1638年,冒辟疆发表“梦记”。里面仔细列举了他的善事数字:贷得钱六千文,施乞者。又贷钱18千600文,施乏食狱人。贷银二十六两,买旧棉衣一百一十九件,施僵卧雪中者。买米面易钱斋僧两千余人,济贫八千余人,……共银一百一两七钱,钱五十二千零,合之为万善圆满。
这些精确无比的数字和计算反映出冒辟疆信仰的功利,董小苑追求的乱世姻缘的冷酷无情。所以,今天的中小学的数学课,女孩子们可别轻视,绝对不能翘课的。董小苑光顾跟情郎谈琴棋书画了,如果知道他这一套算计,还会千里买舟追他吗?
根据冒辟疆的笔记,在1650年,十二月开始的灾荒中,冒家全家每天早早起床,滴水未沾,便到粥厂施粥。冒辟疆负责离家最远的额,灾民最多的西门。平均每天接济三千灾民。还要遍访城里不能出门的老者幼者病者,登门送温暖。按日分发米钱。数九寒天,冒辟疆还特地在粥厂边建了小屋,提供姜汤热水。请了僧人在夜里提供服务,并加粥一餐。
但是,瘟疫无法煞住,死人越来越多。瘟疫死者上万人。
第二年,他转到南门施救,遇到大风雨,终于感染了时疫。背部生恶疽,无法平躺,董小苑搂抱着他,殚精竭力伺候。整整六十天。终于在大年初二劳累至死。彼时是顺治八年12月公元1651年,
一代佳人董小苑享年才29岁。
山穷水尽之时,冒家已经千金散尽。冒辟疆将长子娶亲的二百金全部换成铜钱,在全城布施:细节如下:
四日一周,日走一门,日以两万钱散极贫极病者,于是三门贫病者交聚于仆所到一门。
至此,冒辟疆用生命营造出一个最佳的士大夫形象,他相信自己的文字能够青史留名。
顺便地,他展示了一下神仙鬼怪天堂地狱的世界,他们都被他而感动。
他写道:
有人看见阴司勾摄牌上写了五十多个人的名字,冒襄之名赫然在列。
于是,他的善心和善事终于感动了天地。冒襄之名被从阴司勾摄牌除去。他终于遇大赫而归。
归来后,他不吝彩笔,尽情渲染那个仙境:他跟着一个伟男子到……天上有天宫,绚烂可观,随之冉冉上,但见宫阙崔嵬,楼台馆阁,环抱缭绕,…..皆全是黄金雕镂铸造,中间点饰翡翠,赤日黄金光芒四射,双目欲掩…..
随后他又渡大海,登蓬莱,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人间罕见的林花草木和器皿。然后,他又睁眼看到几个神仙向袭击鞠躬…..
以后,他的父亲向他求证,居然,描绘一致。证明了两人的灵魂游了一遍天宫,冒辟疆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慰籍。
在他的自述中,冒辟疆指名道姓地大大铺陈一番,他的从地府到天宫的细节。
在一个遍地好神的男权社会,士大夫的轶事总有市场,说神道鬼无人不信,无人不会添油加醋,传播开来。士大夫有的是话语权。
反正,董小苑已经离世,她不会对人们说,是我不休不眠搂着他六十天的。
但是,他忘记了那一根青绿的菖蒲,小楚儿,她不乐意了。
有一天,菖蒲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并没有使他吓一跳,反正,他自己也习惯了弄神做鬼。这没啥?但是,小楚儿讲的话倒是让他吓得不轻。
小楚儿先是背出了那首签诗。
崇祯12年1639年元旦。32岁的冒辟疆,不顾危殆的时局,还是胸怀壮志,准备秋天到金陵参加乡试。
离家前,他到关帝面前抽签,但抽到的签诗却是与心中期待的功名丝毫不沾边。晦涩难解。签诗上写着:
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
彼时,冒辟疆还不认识董小苑。
但他正与陈圆圆热恋之中,只以为这些都将应在陈圆圆身上。
但是,这一年的秋天,董小苑在关帝面前却求到了同样的一张签诗。这使得两人都惊恐不安。
此后,历经千回百转,一直到1642年,董小苑才嫁入冒家作妾室。九年之后,小苑销玉陨,这两次获得的签诗预言竟然如此灵验。
本来是问功名的求祷,却得到“到底不谐”的警告;后来命运的图谱一页一页照此展开。因此,这一段情缘铭刻在冒辟疆心底,也许是内疚使他久久不能释怀。
拖拖埃埃,终于经不得小楚儿的催促,一直到小苑去世后的第十三年个年头,冒辟疆终于提笔写下“影梅庵忆语”。
冒辟疆长期生活在监控之下,自己的很多作品被新朝禁发。但好友吴梅村是当时的诗坛巨星,借助他的作品传播和流传会更加方便,因此,同时,他请吴梅村写诗纪念董小苑。吴梅村自己也有妻妾被新朝权贵霸占,正好借题发挥;便挥笔一口气写了绝句十首,题目为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引起了海内外诗人的无数唱和。
出乎意料之外,相比他的其它所有作品,仅仅2千4百多字的“影梅庵忆语”居然传颂一世。几乎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成为在冒辟疆诸多著作中,最为脍炙人口的。
它成为后来诸多写夫妇闺房记事的典范。从此以后,所谓精致生活的琐琐碎碎就被抬到某种高度,刻意的展示成为一种典范。以为这些是夫妇之间的真实生活。
这也许吓到了一些真正的私人回忆。那些不想展示不想做作的,那些平凡的爱。也许吓到了一些想要走进婚姻的男女。他们学不到这么多精致的仪式,还有权利结婚吗?
无论如何,冒辟疆心中的内疚倒是放下了。
也许,这也算是善行,也被他用来平衡他的功过表格了。
无论如何,士大夫的唠叨,总是有市场的。这不,在他的生化妙笔之下,他们赏香,品茗,都那么诗意盎然:
静坐香阁,细品名香。那些香来头不小,不是宫制,就是特供,或费心搜集来珍贵原料,再指导监督丫鬟深加工。
如此,寒夜小室,玉帏四垂,两三支二尺高的蜡烛陈列堂前,大小不等的宣炉宿火常热,“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
单看这一段,真是沁人心脾。但是,只有小楚儿敢于批评他。
其实,她也怕冒辟疆翻脸发脾气,因为,九年来,好不容易见到他们两人单独在一块了,但董小苑总是陪着笑脸,一边的冒辟疆一定拉个长脸。
她快人快语地说,生怕,没有说完话,冒辟疆转身就走了。
----这些事儿,姐姐早在苏州都做过的啊?而且没嫁到先生家之前,她更加有闲暇。
姐夫,您再看:夏夜纳凉,一张竹榻搬来移去,只为了嗮月亮。午夜归阁,还没有背完月光诗句。 “,每每诵“月漉漉,烟波玉”时,小苑,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
文字美丽是够美丽了。但怎么看着,都使人想到那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而且最残忍的是:
董小苑赏菊,每晚高烧翠烛,用扇子围在三面,如一道屏风,她设小座于花影最为参差妙丽处,然后自个坐进去,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眸笑看冒辟疆,问道,菊之意态如何?岂如人瘦何?
姐夫您饱读诗书,怎会不知,东篱把酒,人与黄花相比,是妇人的离愁别恨。如果赵明诚在家里,李清照哪里会在深夜独坐花丛,搞得这么鬼影憧憧?
面对小楚儿的质问,冒辟疆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惶恐不安。所以,小楚儿又言语凿凿:
你打开她的彩蝶图看看。
小楚儿胆儿大了些;她指点着:
这是我们的陵苕山谷,林木森森,流水潺潺,苍烟薄薄日头斜,这一对蝴蝶在盘旋,诺,这就是你,那就是姐姐……
图上,两对蝴蝶在谷花绿丛间翩翩起舞,五颜六色的鳞片色彩斑斓,一对在缓慢地,上下转圈,另外一对正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这一对是“薄翅染绢粉”,那一对是“新衣染媚黄”;均是仙子般迷人,像极了小苑的罗衣,确实是小苑自己的写照。大概也是他两人前世的魂灵在相会吧?
但是,小楚儿冰冰冷冷地补充:
他们在觅食。每天点外卖呢。
姐姐只不过要个家,要个厨房。她只要做一个有家的厨娘。
冒辟疆沉默不语。
此时,冒辟疆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翁了,家产几乎散尽,家里的戏班也只好到外面演出挣钱。水绘园也改名为“水绘庵”。他让僧人住在里面,对他们说“从今往后啊,你们是主人,我是客人了。”
从前的秦川贵游,丝竹弦歌的水绘庵现在一片破败。老梅催作薪,故人飘零不再见。
八十岁时,冒辟疆贫病交加,靠卖字为生。董小苑的彩蝶图也变卖了。
一天,他写毕几个字,累了。倚着吱吱作响的栏杆,休息一下昏花的老眼,看楼前枯柳间,有蝴蝶正在盘桓。想起很久没有见面的小楚儿了,一时之间前世今生涌上心头。他想起那个寻找家的女孩,几百年了?是他让她失望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昏黄眼睛滴落。
他念了一句:
“朱栏今已朽,何况倚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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