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

作者:张寒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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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宗师


      沈期走了,终南剑阁在阵阵秋风里萧萧瑟瑟。

      武谔师兄护着李白的子女去了东鲁,李白也不来终南山了。安庆绪的皇帝当的怎么样、大唐怎么样,她也不关心了。

      她凭着一把剑,一个人,走南闯北,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救一救大宗师。她杀过安庆绪很多次。历史有两条线,帝王将相一条线,纭纭黔首一条线,两条线拧成麻绳,拴住历史要护住的人。安庆绪好命,历史总护着他,不到他该死的时候,他好像金刚不坏。

      那段时间,杀死安庆绪快成为归鱼羡的执念,她除了这一个念头,别无所求。

      归鱼羡提着一把剑,眼见盛唐步步衰落,她看着剑身中柱血红变为浅红,知道大唐意气尽。她也想着像沈期一样,给唐朝续一续命。走南闯北的时候,她杀了不少人。翰林学士白居易不是写了吗: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遭贬谪、难进谏的文人士大夫动不了手、扛不起刀的,她来就好。一流的剑客——叫一句刺客也不为过,在历史上都是没有名字的。那把“秋塘渡”杀起国之蛀虫来倒是越来越顺手。贪官奸佞的血把浅红色的中柱一遍遍染红。

      杀完衢州,还会有徐州、苏州、宿州、杭州、江州、忠州、蓟州……

      这世上的恶,在最幽暗处连片连片的生长,杀不尽似的,回天乏术。

      可这世上之事,总要有个是非对错、黑白善恶,万物宗师,也要有根有枝。

      她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无厘头,像是仙境一梦一样。提着宦官小儿的头颅的时候,看着滔滔江水,她脑子里却在想:沈期不是神仙吗?他怎么可能会死啊。

      归鱼羡日复一日的活着,日趋平静,没有很难过,也没有很开心。

      只是在某年秋雨敲窗时,隔着窗牖望月亮。她清醒地告诉自己:“你瞧,本就是一个要被丢弃,为奴为婢的宿命。”

      -------------------------------------

      温长安在彼岸看见了归鱼羡手里的秋塘渡,也不言明。

      她看见归鱼羡采撷了一片红柿叶放在掌心,盯着看了半晌,用墨笔写下一首《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温长安玉冠道袍地站在一旁,心中暗想,很多年过去了。

      的确是很多年了。

      归鱼羡那时还不知道,大唐自757年至907年的一百五十年福运厄果,是庇佑还是诅咒。只是她执拗地等,自以为是地以为会有一个结果。等到李白落湖成谪仙,武谔身死全义士。她怔愣地想,若是沈期还在,就好了。

      再一抬眼,见到一张芙蓉美人面的温长安。温长安倚在小轩窗上,手里挽着拂尘,神情随意:“汝从哪里来?”

      “长安。”

      “长安……长安时年大旱,大宗师奔波良久,竟是从长安来的吗?”

      “道长,我去了楼兰,寻了锁白水,找到彼岸。我是诚心来找道长的,道长可以给我指一条路吗?”

      “汝要找沈期?”虽是问句,言辞语气却是笃定的。

      “那他在这里吗?”

      温长安说过归鱼羡:“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时是她第一次亲眼见沈期托命而存的大宗师。

      归鱼羡手里提着笔,迟迟未落字。书致何人无从知晓,只是她写:“人间已过十二秋。无边落木萧萧下。”

      归鱼羡一合眼就是沈期。她总觉得神佛是会怪她的,怪她拖累死了彼岸大宗师,怪她没有死。所以她连落笔,也只敢问一问:“京城近日秋风如何。”她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以至于温长安见她,她也不愿应:“我是大宗师。”温长安看到归鱼羡手里的秋塘渡,便猜明了她的身份。

      温长安宽慰道:“汝既领了命,便遂了大宗师的愿。做一朝大宗师,便护一日江湖太平。”她说:“先宗师是神殒,会有一次轮回的,汝姑且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几百年。

      归鱼羡不清楚这百年间在人间的晃荡算什么,是折磨自己还是希望。她太执拗了。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温长安总是劝她:“归鱼羡别这样。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汝居庙堂之远,便必锢住自己。”

      后来温长安不劝她,和归鱼羡说起神格未殒之时,她的一个小辈,小字阿辞,如何执拗地守了一个死去的人,长眠万年,神格殒落,寿正终寝。

      温长安点燃一截熏香,回忆彼时:“我说我结不了魄。那位的魂魄早已不成气息了。结魄是大凶,她去了也有魂飞魄散的风险。可阿辞却说,我辜负他太多次了,结一道魄,我知道后果。”她看归鱼羡,觉得这位大宗师竟然和故人性格相像。

      “因果机缘,求神拜佛,不过求一个结果。倘若大宗师道心已定,多说无益。那时我劝不住她,一如我今日劝不住汝。”

      “温长老,您不会难过吗?”归鱼羡问她。

      温长安敛着眸子,笑道:“小鱼儿,过去很久了。我不能沉耽于过去吧。”

      归鱼羡想说什么,却听温长安轻飘而沉重的一句:“太史令这一颗心,早就千疮百孔,死了不知多少人了。”

      万年,送走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这赤烟彼岸——彼岸的花漂亮得让人心哀,赤烟彼岸种了万年,送走了多少人?年年知为谁生?

      九州大地,怆然间,潦潦倒倒过尽半生。低头见明月,疑是地上霜。

      归鱼羡守了人间许多十二秋,想等出一个因果。

      这许许多多十二秋里,她练剑、喝酒、快意江湖、守人间正道。

      瞧着活得红尘潇洒,侠义江湖。

      -------------------------------------

      人间匆匆忙忙的几百年,大概只是在等天地变幻无穷的一个又一个秋天。

      她知晓沈期会轮回,却不知等待绵绵是何期。归鱼羡没给沈期立衣冠冢,不吉祥。更没有立碑,也没有堆坟。

      坟墓,太庄严肃穆就会让人不适。她路过狗脊岭时,久久凝视一个又一个堆起来的土包,坟头长草,名字模糊。这世上之人入土为安,也有阶级高低似的。她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会提着一壶酒,敬过这位酒,请那位吃过一顿饭。生与死,好像钻到地底下,就没了隔阂。任何人身处荒郊野岭的墓地,看乌鸦飞过金色的麦田和墓田,感受到的不是害怕,而是突如其来对生命的荒诞感。

      敬畏吗?

      是生命深处的抚慰。

      她借着大宗师的法子,护住了这一座终南山沈期的屋室不枯不朽,不破不败。寻常日子,她在院中练剑,每至秋日,便奉上一篮秋柿,聊表心意。

      她总是希冀着若有一朝,长安归故里,予你柿子,便是求得你事事顺遂,万事如意。

      归鱼羡不知道沈期的轮回会是什么样子,结果、时间、地点、名讳,她一无所知。

      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她本以为熬不过一整个雨季,连她一颗心都连带着湿润润,凉丝丝的——偏偏叫她遇见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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