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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意
“小唐说,公主什么宝贝都见过,什么都不缺!他叫我千万莫送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忒俗气!小唐还说,他祖母叫人从他们老家茶庄采了最好的雨前龙井送给公主。我们武陵也盛产茶叶,可这么一来,不就跟小唐送的撞上了吗?”
陆拾遗一会儿亮起眼睛,一会儿皱眉摇头,三句话里两句不离“小唐”。
大人们在朝堂上勾心斗角,两家的孩子却成了好友。
“有了!”陆拾遗眼睛里亮光一闪,对叔父说,“九叔,我们武陵还有一样好东西……
“桃花酥。”陆月襄说。
她喜欢吃,学会之后比他的母亲做得还好。
“没错!”陆拾遗点头,乐呵呵的说,“九叔,你也爱吃对吧!”
“可惜,现在季节过了,桃花谢了。就算还有桃花,京城也没有人会做武陵的糕点。”陆拾遗转而一想,不由唉声叹气,小脸皱了起来。
“不是难事,我们回去请你叔祖母帮忙。”
陆月襄从椅子上起身。
“对啊,叔婆会做!九叔,走!我们去找叔婆!”陆拾遗一拍脑门,拉起叔父就往外走。
“且慢,”陆月襄唤住侄儿,一脸和颜悦色的对他说,“我与你,还有你爹爹,我们都是陆氏一族的人,血脉相连,同气连枝。不论你日后是否过继到我名下,对待你叔祖母都应当作自家祖母一样恭敬孝顺。你要记住,孝道是人伦之本,也是男儿立世、立身、立名之本。”
“侄儿谨听叔父教诲。”陆拾遗低下头,瓮声瓮气的说。
陆月襄把香囊从袖子里取出来,默默看了一眼,放回到书桌旁的屉匣里,又取了点碎银带在身上。
“我们去买点你叔婆喜欢的东西带回去,你来挑,就当是你孝敬她老人家的。若有你喜欢的,只管给九叔说,也一并给你买。”
陆拾遗“哎”了一声,跟上叔父的步伐。
他本来还挺喜欢逛集市买东西的,听了叔父一番谆谆教诲,不知怎地,突然就没了兴致。
能让叔祖母喜欢的只有两样,一样是她的儿子,一样是钱。
他到国子监念书,人家看的是九叔的面子。束脩、书本和笔墨纸张的开销,加上他日常的零花,都是九叔承担的。
不能总让九叔给他花钱。惹得叔祖母不悦,九叔不在的时候她就要给他冷脸看。
他才不傻。
叔侄二人从街市上买了两盒糕点回到陆府。
陆月襄突然回来,蒋氏又惊又喜,叫厨房整了一桌好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吃完,露出欣慰的笑容。
饭后,陆月襄跟母亲说起做桃花酥当回礼的事。
蒋氏指着他们带回来的糕点笑道:“这不就有现成的?我不缺这一口吃的,也吃不惯这么贵的点心,你只管拿去送给公主就是!”
陆拾遗抿着嘴不吭声,脸上一片火辣辣的。
叔祖母也太能将就了。拿街面上随便就能买到的东西送给公主,小唐若问起他来,他都不好意思说。
好丢脸的。
陆拾遗抬起手掌搓了搓面皮,偷瞄叔父。
“欠妥。”陆月襄一口否决了母亲的提议。
“母亲有所不知,和万岁一起上京来的益阳公主是万岁的长姐,为万岁所敬重,在朝中也颇有名望。给公主府的回礼绝不可敷衍,还请母亲多多费心。”
陆月襄垂下眼眸,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
蒋氏一听,如果拿不出合适的赠礼,让月襄从家里搬走一两样稀罕之物送给那个劳什子公主,比割她的肉还叫她难受。
儿子的俸禄和老家的田租入项,她一分一厘都给他攒着,这些家业都是留给她孙儿的,岂能便宜了外头的人。
不就一碟子糕饼么,只费点事罢了,又不费钱。
她连忙说:“也不是不能做,你今年开春后总不回家,我也没心情叫他们收桃花。现下要做桃花酥,我叫人去外头寻摸看看有没有桃花粉,买回来做就是了。”
“有劳母亲。”陆月襄拱手。
陆拾遗也在一旁眉开眼笑的作揖附和:“谢谢叔婆!”
第二天一早,陆月襄和陆拾遗走了,蒋氏叫来管家,张罗做桃花酥的事。
蒋氏这几年在京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甚少下厨房。等管家着人买了桃花粉回来,她带着身边的丫鬟去了厨房。
恰碰到兰香在厨房当差。自从陆月襄令管家把偷奸耍滑的婢女一律从蒋氏身边调走,兰香被撵到厨房帮佣,整日做些洗碗刷锅的粗使活计,没几天一双手就糙得不像样。
兰香好不容易碰到蒋氏,恨不能叫老夫人立时将她讨回去。她一扭腰把蒋氏带来的丫鬟和厨房的厨娘挤开,殷勤备至的凑上来帮忙。
蒋氏就喜欢这种嘴巧又有眼力劲儿的,乐得空出手来指点她。
兰香做完后请她看。
蒋氏瞅了一眼,说:“跟我们武陵的桃花酥没有十分像,也有个七八分像了。比起遥娘做的,颜色和模样还是差了些。”
兰香跟在蒋氏身边的时候,旁敲侧击的打听过,蒋氏口中的“遥娘”是大人的原配,一个被摔坏了脑子的童养媳。
童养媳……不就是干活不用给工钱的丫鬟么?
如何配得上俊逸不凡的大人?
也难怪老夫人一说起花了二十两银子换来的遥娘,总是皱眉冷哼,颇为不喜。
原以为是个粗笨的,今天竟从老夫人嘴里听到一句她的好来。
兰香巧笑阿谀:“遥娘做的再好,也都是您当婆母的教导有方。能给您做儿媳,是她的福分。”
只怪她的命不好,承受不住这份福气。
更承受不起做大人的妻。
她可不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能给大人做妾就足矣。大人侍母至孝,只要把老夫人哄住了,让老夫人高兴,大人再不喜欢她,看在老夫人的份上也会容忍她。时间长了再给大人生个儿子,老夫人就更高兴了。
兰香在心里默默寻思了一番。蒋氏被她奉承得心头舒坦,再看她做的桃花酥也变得顺眼了,叫管家去请陆月襄下值后回来一趟。
陆月襄带着陆拾遗回府。
“有人帮忙打下手,我索性多做了些,你们都尝尝。”蒋氏对他们说。
蒋氏私下答应了兰香,等月襄回来后跟他提一嘴,把她调回到她身边做大丫鬟。
陆拾遗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喂。
陆月襄微微一笑,提醒他:“慢慢吃,别噎在嗓子里。”
陆拾遗狼吞虎咬了几口,眉头一皱,说:“味道不对。”
蒋氏也尝了一个,不以为然:“就是这个味啊,让你娘来做也是这样的。”
她没好气的瞪了眼陆拾遗。
陆拾遗忍了一忍,实在忍不住,辩解道:“九婶娘做的桃花酥里加了桂花露和蜂蜜,又香又甜,比这个好吃多了!”
陆月襄一愣,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酥,的确像拾遗说的,看起来既不香也不甜,没有让人品尝的欲望。
蒋氏气鼓鼓的说:“那是你九婶娘脑子不好,什么蜂蜜、桂花露,想一出弄一出,不知道叫她糟践了多少好东西去了!”
若不是看在她尚能一心一意的伺候月襄,给她立多少规矩都不够。
“母亲,”陆月襄眉头微蹙,止住蒋氏,“您知道的,那时我生病了没有胃口,遥娘才想着……”
他话没说完,眼底涌起一丝眷恋。
其实他不喜欢吃甜食,只看了一眼就让她端走。
她眨巴着小鹿似的一双清澈的眼睛,担忧的望着他,“哥哥,吃药的时候先吃点甜的吧,就没那么苦了。”
小姑娘太天真了,不知道吃过甜的再吃苦的只会更加难以下咽。
到后来,拥有过再失去,他终是体会到了那种极致的苦意。
“我跟我娘帮婶娘从树上打桂花的时候,婶娘教我娘怎么做桂花卤子。把做好的桂花露存起来放到第二年春天,做桃花酥的时候加到面里,就可以去除桃花本来的涩味。
“还有,把炒熟的白芝麻撒到桃花酥的酥心上面,芝麻烘出来变成金黄色,就是桃花的花蕊,也是婶娘说的!我娘年年都按照婶娘教的法子做给我们吃……”
陆拾遗见叔父也帮他说话,越发较了真,哇啦的说个没完。
他说着,忽然眼圈一红,泪珠子直往下掉。
蒋氏被陆拾遗吵的脑仁疼,皱眉道:“拾遗啊,没有蜂蜜和桂花露吃就哭鼻子,你九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不懂事啊。”
“不是的!我想我娘了。”陆拾遗嘴巴一咧,又想哭,瘪着嘴憋了下去。
蒋氏望向陆月襄,试探道:“要不你把拾遗送回武陵去?”
儿子还是应该自己生,别人的养不熟。
陆月襄对母亲的话没有反应,脑海里全都是那晚在公主府见到的女郎。
她将手搭到他肩膀上。
冷漠,妩媚,和清纯娇憨的她判若两人。
他当时立即觉察,他认错了人。
拂袖而去,紧接着,武婢身上系着的香囊撞到他的眼睛里。
他又陷了进去。
没有错,一定是她!
震惊与错乱中,蓦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少帝一行人进京后,为皇帝烹制饮食的是从益阳王府带来的厨师,负责龙体安泰的是王府的府医。
给少帝讲授经筵的,是一心想要入阁与他分庭抗礼的礼部尚书。
还有皇太后的兄弟兴昌侯统领的锦衣卫中,多了一个从公主府出来的侍卫。
这些都是她的手笔。
她信不过的人里头,也包括他。
那天晚上她眼中隐含的戒备之色,就是最好的证明。
曾经不是这样的。她喜欢偷偷的看他,喜欢从窗边探出一张玉雪玲珑的小脸,望着灯下执卷的他苦恼的喃喃自语:
“哥哥,该怎么办呢?”
他从来没有回应过她。
陆月襄舌尖泛起苦涩,拿起酥饼咬了一口,脸色微变,朝母亲问道:“这里面放的荤油?”
“在老家历来是这么做的。”蒋氏茫然点头,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就变了脸。
陆拾遗听出了叔父话里的意思,说:“这段时日虽说是国丧,除了禁止饮酒,从宫里到民间都不禁食荤油。”
陆月襄蹙眉:“这不一样,益王夫妇薨逝不到三年,除了国丧,公主还在孝期,必不食荤腥。”
夜色中一身清冷素雅的女郎隔了一层雾,频频出现在他眼前。
“重做吧。”他把咬了一口的酥饼放回盘子里。
蒋氏张着嘴合不拢来,看着陆月襄一脸的肃容,忽然觉得儿子变得很陌生。
像站在朝堂上发布号令那般高不可攀。
蒋氏面色局促,呐呐的说:“你娘就是个没用的,我早说,叫你续弦,若有个贤内助帮衬着你些,何至于在这等小事上出错。”
陆月襄正要回朝房,停下脚步,对蒋氏道:“是我没说清楚,怪不得母亲。还请母亲按照……遥娘的法子,重新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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