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枇杷

　　与路致远的“随遇而安”不同，没等班会结束，程铭就出去找彩芳谈话了。
　　其实程铭从位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路致远原本是想伸出援手的，但程铭拒绝了。路致远的手有那么几秒僵在了半空，随后了然的收回，规规矩矩地听班长的发言。
　　余光里，那人走得很慢，但又很稳，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路致远看了一秒，收回视线，再去看人已经不见了。
　　“边界感强到连同桌也不想有么？”
　　事实证明，程铭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你确定，你还要继续单人单桌吗？”
　　走廊里，一处僻静的地方，韩彩芳看着眼前让她既省心又费心的学生，眼里露出忧虑。
　　程铭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落下，被昏暗的灯光在卧蚕处投射出了一片阴影。
　　“我不需要同桌。”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
　　“我喜欢一个人学习。”
　　“这是你妈妈特意嘱咐的。”
　　程铭的身形凝滞了一瞬，片刻后，他才开口：“我妈？她说什么了？”
　　韩彩芳注意到他的反应，立刻趁势追击：
　　“她跟我说，她注意到你在班级里比较沉默，总是形单影只，也不怎么活动，特意叮嘱让我帮你多融入大家，比如给你安排个同桌什么的。”
　　程铭有些怀疑地看着她：“我妈还说过这种话？ ”
　　韩彩芳一脸的理所当然：“不信你回家给你妈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顿了顿，又说：“程铭啊，或许你妈妈平时比较忙，照顾不到你，但是做家长的，肯定是非常关注孩子在学校的情况的。你妈妈只是不喜欢表露，不代表她背地里没有跟我了解过你。”
　　程铭低着头自语道：“是么。”
　　韩彩芳语气坚定地说：“ 我教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这样的家长了。况且，路致远这个人，一方面是新转来的，另一方面……”
　　韩彩芳扶了下眼镜，继续说道：“我观察过他几天，他呢，基本上不怎么惹事，也就上课睡睡觉，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打扰你。而且，他才来没几天，就已经能在班里融入得很好，性格也不错，这也是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的原因之一。”
　　“其实……”程铭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
　　“嗯？怎么了？有问题你说。”
　　程铭摇摇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那就先这样，行吧？后续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就行。”
　　程铭就要回去，韩彩芳突然喊住他。程铭回头，听见韩彩芳语重心长地说道：
　　“程铭啊，高中后两年非常重要，我知道有些事会对人的影响比较大，但老师更希望你能摒除平庸的成见，去达到你的成就。”
　　程铭恹恹的“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
　　路致远原本以为，程铭出去和彩芳谈判的最终结果，会是让他这个同桌滚到其他地方去，因此程铭出去的时候，路致远心里多少有点不爽。
　　路同学虽然成绩一堆狗屎，但多亏这张帅炸天了的脸，以及他还算随和的性格，所以哪怕是初中那几年特别混，也依然人缘不错。只有程铭，路致远不知道为什么，总能在他身上感到刻意的距离，再加上这回事，路致远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这人嫌弃了。
　　所以当程铭回来的时候，路致远直勾勾地看着他，等着他拿着韩彩芳的“旨意”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
　　程铭：“？”
　　他刚坐下，就看见路致远盯着他，以为他要说什么，于是看着对方等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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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方都在等对方开口，结果就是两人面对面眼对眼地看了快两分钟，程铭才不耐烦地问他：
　　“你要说什么？”
　　路致远心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又要说什么？面上却和气地问道：“刚刚彩芳和你在外面，都说了什么？”话问出口路致远就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但转念一想谈话可能涉及到自己，又不得不问。
　　果然他见程铭面色一沉，只说了句“没什么”就扭头开始自习，路致远觉得没趣儿，索性摸出手机开始在桌斗里玩开心消消乐，准备过下一关时才想起来自己旁边还有个人在学习，于是礼貌性地询问：
　　“哎，我玩这个不影响你吧？”
　　“……”
　　程铭看了眼他仍在操纵的屏幕，又想起来韩彩芳那句“也就上课睡睡觉”，沉默了两秒，冷声道：“不影响。”
　　路致远“嗯”了一声，继续解锁下一关，准备把放学前的时间都给消磨掉。突然屏幕弹出一条信息，不用想也知道，是景浩然。
　　景浩然【在吗】
　　景浩然【在吗】
　　景浩然【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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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致远【咋了】
　　景浩然【没什么，想你了，比心】
　　路致远【……你要死啊？有事快说】
　　那边信息空白了一会儿，估计是在打字，片刻后，新消息弹出：
　　景浩然【说正经的，这两天，我看见你那个爹好像又欠钱了，成天被人上门要债 ，那帮人逼得还挺狠的。你小心点，别让他知道你们的住址，要不然他要是被逼急了，保不齐就又该四处找你们要钱了】
　　路致远盯着那几行字，瞳孔里瞬间迸发出浓烈的情绪，他眉心紧皱，仿佛对这些字厌恶到了极致。
　　程铭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朝他看了一眼，却不小心瞥见对方的微信聊天界面，顿时又把眼睛转了回去，决定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题。
　　久久得不到回复，那边显然有点着急。
　　景浩然【你看见了吗】
　　景浩然【怎么不回我】
　　景浩然【你干嘛呢嘿】
　　路致远【看到了，谢谢】
　　景浩然【啧，客气什么】
　　路致远【先不说了，上课了】
　　景浩然看到消息还在骂兄弟有了礼貌没了良心，就看见路致远又发过来一条：
　　【哦对了，我从来就没爸。我姓路，他姓高，以后少那么称呼他。】
　　感觉到路致远心情很差，景浩然发了个表情包就下了。路致远又切回消消乐，玩了两把却找不回刚刚的状态，索性关了手机，随便拿出本书乱翻。
　　路致远的书很是“干净”，没有半点“手工加工”的痕迹。英语看不懂，数学没法看，路致远没办法，叹了口气还是拿出了唯一认识的语文书，所幸那上面还有几篇小说话剧，不过已经被他看过不知多少遍了。于是路同学叹了第二口气，把校服外套揉吧揉吧，准备垫在桌子上睡到放学。
　　然而就在他要一头往桌子上栽的时候，一块硬硬的、光滑平整的东西隔开了他的胳膊和校服，落在了他的桌子上。
　　“？”
　　路致远定睛一看——《中外小说阅读训练》？封面没有名字，但很显然，是程铭的。
　　而“好心人”此刻正坐的端正埋头做题，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才扭头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说道：“要是想看阅读文本，这上面有不少，都是中外作家的优秀作品节选，你可以先看看。”
　　路致远看了眼书，又看了眼程铭，推辞道：“我不想看书，算了吧，不过还是谢了啊。”
　　“那你想干什么？睡觉？”
　　路致远心说我想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但还是问了一句：
　　“怎么，睡觉会打扰到你？”
　　“可能会。”
　　路致远闻言笑了一声：“我刚刚玩手机你不是说不影响吗，现在睡觉怎么还影响你了？我睡的是你的桌子？”
　　程铭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抬眼看着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因为我不管说有没有影响，你都会继续玩，不是吗？”
　　“你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关机？你这种学霸都喜欢这么揣测人吗？”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景浩然说的那些话还在起作用，路致远现在只觉得满腔烦闷，仿佛所有的烦心事都涌上心口。他这时候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连带着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还是说……”路致远忽然凑近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程铭下意识地想要跟他拉开距离，却突然被一把摁住，动弹不得，他皱了皱眉，抿紧的唇角透露出警惕的意味：“路致远，你怎么了？”
　　他的名字第一次从程铭的口中说出，路致远晃了晃神，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他收回手，扫了一眼周围，所幸大家都在讨论问题，教室里乱哄哄的，基本上没人注意到最后一排的这个角落。
　　路致远沉下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刚他们的互相呛话有多莫名其妙 。
　　“不好意思，我刚刚情绪不对，说的有些话你别在意。”
　　程铭看着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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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致远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目光触及到那本粉皮的书，正要把它拿过来，却被另一只手扣住了。
　　程铭抽回那本书，表情冰冷，声音更是冻人：“不喜欢看就算了。”
　　路致远眼疾手快地又把书拿回去，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现在挺想看的，毕竟睡觉容易被抓。”
　　“不用勉强自己，我又不是彩芳。”
　　“当然，我分得清男女。”
　　“……”
　　路致远随手翻了两页，上面的题已经写了一大半了，淡淡的铅笔字迹工整俊逸，倒是跟程铭这个人很相符。
　　“怎么不用水笔写？”
　　“答题空间小，方便涂改。”
　　“哦。”
　　一时间，两人无话。直到临近放学，路致远拍了拍他的肩：“马上放学了，你怎么回去？”说完看了看他的脚，意有所指。
　　程铭拿手碰了碰脚踝，钻心的疼痛如闪电般席卷全身。他忍住疼皱眉说道：“有人接我回家。”
　　“嘶，忘了去医务室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去。”
　　路致远转身在书包里翻了半天，最后翻出来两个创可贴撕开递给他：“为什么？”
　　“医务室离这栋楼太远了，麻烦。”程铭看了看手上的东西，有些奇怪：“你给我这个干嘛？”
　　“你小腿那里被划几道口子，你就没注意？可惜这次没拿冰袋，要不然还能给你冰敷一下。”
　　程铭更奇怪了：“为什么要拿冰袋？”
　　“预防受伤啊，就比如某人的不小心崴伤之类的。”
　　程铭听出了话里对他的揶揄，回他道：“那你还真是未雨绸缪。”
　　路致远对他笑笑：“谢谢。你这创可贴还用不用了？”
　　程铭原本觉得不至于，但路致远已经把它撕开了，只好老老实实贴在腿上。
　　“学校不让外人进入校园，就算有人来接你，你也得先走出校门吧？”路致远说完又看了看程铭肿成包子的脚腕，笑道：“你现在这样，走出教学楼都得半个小时吧？”
　　“……”
　　“不如我帮帮你，就当谢谢你的书。”
　　程铭拧着眉还想拒绝，下课铃声已经打响了，众人蜂拥冲出教室，整栋楼仿佛都震了起来。
　　路致远调笑地看着面露难色的程铭，嘴里依旧坚持忽悠人：“你看啊，一栋楼这么多人，等会儿下面可是三栋楼的人，这要是谁撞你一下，再踢你一脚，那你不就……”
　　“那就麻烦你了，走吧。”
　　程铭拿起书包就想站起来，突然胳膊被一只手有力地托住。路致远一手扶着他，一手拿起包准备往外走，衣服却被用力拽了一下，一回头，听见程铭说：“等会儿再走。”
　　“你怎么还这么矛盾呢。”路致远笑了一声，坐了下来。
　　“人多不好走。”
　　第一排的赵怡戈终于收拾完东西到了后面，看见路致远喊了一声：“哎，你怎么还没走啊？”
　　路致远随口胡诌：“我脚疼。”
　　赵怡戈奇道：“崴脚的不是你同桌吗？你疼什么？”
　　程铭坐在那儿一个字不说，不用看路致远也知道他的脸会有多冷。
　　“少管，赶紧走。”
　　路致远把人打发走，扭头跟人说：“走吧？要我扶么？”
　　程铭面无表情问他：“你不是脚疼吗？”
　　“哄他的你也信。”
　　程铭撑着胳膊站起来，路致远虚扶着他，一点一点走出了校园。
　　走到公交站台的时候，路致远把他扶到一边坐下，问他家里人在哪。
　　“一般就在这儿等我，可能要待会儿到，我在这儿等就行。”
　　路致远点点头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绿箭，撕开包装纸送进嘴里。他又把口香糖递给程铭，程铭摇摇头：“谢谢。”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坐公交吗？”
　　路致远嚼了两下口香糖：“是啊。11路，坐到最后能直接到家。”
　　程铭看了眼站牌上的公交班次，找到了11路车的最后一站。
　　“衡中区……”
　　路致远浅笑着看着他：“嗯，是那儿。基本上到家要二十多分钟吧。”
　　“这么远，怎么不住宿？”
　　路致远沉默一会儿，笑道:“不喜欢住宿，宿舍哪有家里舒服。”
　　程铭不置可否。
　　几分钟后，路致远调侃他：“公交车都快到了，你家里人怎么还不来？别一会儿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等。”
　　程铭笑笑，也不说话。
　　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男人突然着急忙慌地小跑到程铭身边，路致远见状况不对，直接上前挡在程铭面前，正要问他是谁，却听程铭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小叔。”
　　路致远眼皮一跳，回头疑惑地看了程铭一眼。
　　程铭解释道：“这是我小叔，来接我回家的，不用担心。”
　　路致远放下心来，又听程铭跟那个“小叔”解释说：“这是我同学，我脚崴了，他送我到这儿的。”
　　两人相视一笑，路致远礼貌地喊了句“叔叔好”，随即识趣地站在一旁。
　　那人听见程铭脚崴了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担忧：“那我去把车开过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不用那么费事，”程铭叫住那人，“你扶着我走过去吧。”
　　“这……”
　　那人思考两秒，随即赶紧过来扶住他。
　　要走时，程铭回头看着路致远，眼睛眨了眨：“谢谢。”
　　路致远此刻就站在公交站牌边，路灯的光打在他凌厉的五官上，镀上一层柔和，被风卷起的发丝和衣角，却又散发着张扬的味道，两者相遇，杂糅出独属于他的特质，仿佛他不为人知的深处被悄悄展露，任人窥视。
　　闻言，他牵起嘴角，趁着夜风冲程铭轻轻念去：
　　“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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