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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梦啊
四周像是被黑暗吞噬了,无风也无月。
迟翎向前摸索了一下,空无一物,正疑惑间,膝盖蓦然撞上一片坚硬。
他顺着那片坚硬冰凉之物自下而上摸了一圈,似乎是一方桌案,刚刚及他腰身。
视线适应久了,迟翎渐渐能从无边无际的黑中隐隐瞧得四周轮廓。
这像是一间屋子,桌凳床幔以及窗边瑶琴都被墨色淬染,只余一些冷硬的线条;像是拙劣的画师翻了染料,笔锋勾勒处依然昭示着画卷内容。
而面前的桌案似乎着墨更多,那股勾人夺魄的黑生生不息,甚至从看不见之处伸出爪牙,迫不及待拉人共沉沦。
迟翎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也许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也许是忍受不了孤寂,他伸出手,探向了桌案中央。
贪生剑触感冰凉,坚硬,锋利。
那是一柄细窄轻薄的黑剑,随着他拿剑的动作,四周的墨被飞速剥离,褐色的桌案上残余着一副棋局,明亮的阳光自窗外洒入,满堂和煦。
叶行殊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她仍旧是一袭利落黑衫,抱剑倚窗,恶死剑在她怀里微微颤栗。
“师兄?”
叶行殊垂眸看着迟翎背影,闷闷道:“对不起。”
迟翎转身对上恶死的半副残剑,静默片刻,也道:“对不起。”
稀薄的光打在两人身上,叶行殊发丝被晕了光圈,却照不透贪生剑的清寒。
隔着五百年的岁月,愧疚与亏欠似乎都不重要了。
迟翎迎光露出一个浅笑,把手中贪生剑递了过去:“你的剑。”
叶行殊却皱眉:“不,是你的剑。”
……
手中黑剑幽暗明润,墨色深处透着浓郁的碧色,触之冰凉细腻,像是巧夺天工的美玉雕刻而成。
迟翎其实是疑惑的,他当年明明是将贪生剑修复完好才转赠叶行殊的,可是如今他手中的黑剑深邃,像泫了一汪死水。
这剑的灵气去哪儿了?
迟翎这么想着,也问出了口。
叶行殊依旧皱眉,没有回答,却问道:“你知不知道天下为什么禁剑。”
迟翎与叶行殊自幼相识,观她神色,瞬间明白她还隐了另外一句。
你想不想重新光复剑道?
迟翎摇了摇头:“我不想知道。”
他长长叹了口气:“倘若我真是那般志存高远之人,当年就不会任由你杀了我。”
叶行殊眸光闪烁,半晌,又道:“对不起,师兄,我……”
“别说这个了。”迟翎偏头,错开窗外刺目的光,“你有救世之心,又有飞升之志,你这样心性坚定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你当年说要天下太平,如今五百年过去,朗朗乾坤下妖祟不再横行,想来已经做到了。”
迟翎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你当年说杀了我就能成仙,如今应该——”
恶死剑断刃横飞,寒意倏然而至。
迟翎下意识抬剑格挡,金属相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贪生剑受重力猛地一震,二尺以下蛛网般细痕突显——那是被刻意修复也遮挡不住断痕。
迟翎猛然翻转剑柄,借倾斜之势化了劲道,又转刃面反锵一剑,掀起无形巨浪以悍然之压将对方震退。
“你……”迟翎满眼难以置信,“你没有成仙?”
“为什么?”
“你当年不是杀了我吗,为什么你没有成仙?”
叶行殊不急不缓地拭了下剑身,恶死剑已成断刃,比不得修复如新的贪生,两剑相击之下,刃面被蛮力震得发卷。
她眼底一片黑沉,极尽凉薄道:“因为——”
“你在做梦啊。”
这一剑蕴了十成的力道,硬接下去,恶死剑必毁!
迟翎手腕猝然发力,低矮的桌案被推到身前,恶死剑势已至,而迟翎已经借力擦着刃面险而又险地避了一剑。
“小殊!”迟翎气血翻涌,急喝道,“停下,恶死剑的灵气尚存……”
桌案被劈成两半,木屑纷飞,黑白棋子撒了满地。叶行殊剑势不减,凌空旋了一个圈,生生调转剑锋,又势如破竹刺下。
逼仄的室内避无可避,迟翎旋剑三分,凭着长剑优势荡开恶死剑锋,又急转直下以巧劲儿将对方制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他急喘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神,斥道:“你又发什么脾气……”
迟翎忽然顿住了,他看见叶行殊的脸上,那方才被他震开时剑气划出的伤痕,渗出苍蓝色的血液。
叶行殊黑沉的眸子映着迟翎震惊到失语的表情,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掀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她低语:“你不恨我吗?”
声音沿着剑身游走,仿佛带了一层冷硬的血色,于四周缭绕翩飞,迟翎视线逐渐模糊,恶死剑当啷落地,贪生没了阻隔,以势不可挡之势向前刺去。
满室的艳阳忽然变成了清辉,迟翎猛然回神,宣月黑眸沉沉,黑剑已经不可控地直刺他的咽喉。
“关小鱼!”
一股耀目的光忽地从远处飞奔而来,像是一团流火,不偏不倚迎在寒芒流转的剑尖,当场被震得四分五裂。
流火漫天,星尘尽碎。四散的镜片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光芒,无数片碎镜映照出迟翎苍白的脸。
迟翎第一次完全地、清晰地,从各种角度看到关小鱼这张面孔。
太像了……真的会有毫无关系又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纷纷洒洒的碎镜折出星点光芒,遥远的莽草之原,密密麻麻的细小飞虫披了斑驳光影,振翅忽闪。
蜉蝣——
细微的刺痛感从手臂蔓延,很快又变成酥酥麻麻的快感,视线像是被什么包裹了一样,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里浮沉。
鸿鹄树下观囹圄,蜉蝣梦里道长生。
刚刚是……长生仙蜉蝣织的梦境。
迟翎迅速横剑,在一片混沌中猛然对着自己左臂来了一下。
剧烈的刺痛极大程度地让人清醒,他剧烈地喘了几下,眼前的白茫茫终于散尽。
席九一脸肉疼地哀嚎:“我的八卦镜,上个月刚从天机阁淘的!”
季少骞和闻苍正挥扇斥退铺天盖地压近的蜉蝣,扇起清风,卷起满原荒草。
然后他们一转身就看到“关小鱼”手握黑剑,意志坚定地往自己身上乱砍。
“不至于啊师弟!”
季少骞苦口婆心劝解:“修剑虽然是明令禁止的,但是远不至于死刑!”
闻苍也劝道:“对啊,顶多也就浸猪笼。”
迟翎刚从蜉蝣的梦境里苏醒,还有些飘然的不切实际。他扫了一圈,没见到韩重影的身影。
剑冢外围的阴影已经消散,漫山的剑斜落山坡,头顶的月光遥远又明亮。
意识到当前处境,迟翎略一思索——
其实根本没思索。
他转手就把剑转了个方向,然后长臂一展,把宣月空捞自己怀里,甚至还顺手拿人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
迟翎声音朗月昭昭:“如诸位所见,我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修剑,自然不介意再顶着个滥杀无辜的罪名。”
贪生剑虚虚搭在颈间,宣月空只要一低头,寒凉的剑锋顷刻间就能染上滚烫的薄红。
那么近的距离,只要他低个头……
咫尺之间,两不相欠。
一团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气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乱动,我带你走。”
宣月空动作一顿,狭长双眸敛下,再抬眼时瞬间换了一副受制于人的面孔。
席九劝道:“不至于,夫妻一场,床头吵架床尾和……”
迟翎蓦然调转剑锋,明晃晃的威胁打断了席九的絮叨——
你跟我的剑说去吧!
翅膀翕动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被斥退的蜉蝣又汇聚在一起,漫山残剑铮鸣相和。
季少骞眼疾手快卷了几阵罡风袭去,见丝毫没撼动黑压压的蜉蝣后,折扇忽地一展,凌空绽出丈许金光来。
“还不走!”他冲几人喝道。
扇面上绘了花鸟鱼虫,水墨勾勒的几只闲鸟在光晕下仿佛活了一般,扑棱棱飞出扇面,在空中拖曳出几道璨然尾迹。
一时之间,金光大作,流星般的金鸟与黑压压的蜉蝣相撞,清蓝的月色下斗了个眼花缭乱。
迟翎侧首避开一只光芒渐逝的飞鸟,趁着蜉蝣作乱之际收剑入鞘,然后拔腿就跑。
没了金扇的护佑,蜉蝣瞬间调转了目标,一时之间耳畔呼啸的振翅声仿佛一把把利剑,生生贯穿迟翎耳膜。
荒原之下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河面青幽不见底。迟翎先是拍肩安抚了一下浑身僵硬的宣月空,然后深吸一口气,一猛子扎进去逐水漂流了。
手臂的伤口经水一泡,又从干涸之处挤压出一丝丝血雾,疼痛席卷着迟翎,他本该是清醒的,可口腔里渐渐缺失的空气却令他意识不住地坠入黑暗。
视线昏沉,意识消散之际,迟翎感觉到腰侧一紧,像是被什么环住了。
他下意识挣扎,却又因流血过多而不断失力。
周遭的河水被染成绛红,像一朵蕴于河底的花,随着血色扩散绽放、盛大。
迟翎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见满目的血色中有一团极其炫目的红,在冰冷的水下浮浮沉沉,缓缓向他靠近。
他费力辨认了一下,那似乎是……一只狐狸?
狐狸在河里跑?
迟翎无声笑了一下,我应该……又在做梦了。
他这样想着,于是放任意识坠入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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