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意

　　翌日。

　　季云意晨起之后，伸了个懒腰，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来到书案前写下了一些东西。

　　“夏冰，你带上小舟去把单子上的这些东西买回来。”

　　“是。”

　　夏冰脆脆地应了一声，接过单子大概扫了一眼，便知道自家小姐想做什么了。

　　“奴婢这就去给小姐买来。”说完她便一阵风似的小跑出去。

　　“这是要做什么去？”院中的秋桑见她行动风风火火，忙唤住她。

　　夏冰偷笑道：“小姐让我去给她买制酒的材料呢。”

　　“喏，你瞅瞅。”

　　秋桑接过看了一眼，眼中也溢出了笑意。

　　说到制酒，她不禁想起自家小姐少时的趣事。

　　有一年，季本尘游学时认识的一个友人来季家作客，季家的人都称他为周先生。

　　听说是个私塾先生，此番来京是为了些私事，他在季家待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

　　季本尘嗜酒，而周先生会制酒，两人常常凑在一起品评不知从哪搜寻来的美酒，而周先生闲暇之余亦会酿些新酒供二人品味。

　　季云意当时已经十二岁了，还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周先生酿酒，她也常常去旁边看着，周先生见她看得专注，偶尔便会说些要点原理什么的，季云意一来二去竟也学会了一些。

　　她喜欢饮周先生酿造的米酒，便自己偷偷尝试酿米酒。

　　米酒初成那日，她背着家中所有人偷偷溜进周先生的酿酒房品尝自己新酿的酒。

　　等到家中人久寻不到她时，急得差点去报官......最后是周先生试探着打开了酿酒房，发现季云意真在里头。

　　她此刻满脸醉态地躺在地板上，四肢摊开，旁边还有个倾倒的酒坛子，活脱脱一个小醉鬼的形象。

　　明明往日里看起来就是个斯文安静的小淑女，如今因贪酒成了这幅样子。

　　季夫人看到后险些昏了过去，而季本尘和周先生却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之后季云意便被季夫人罚着抄了十遍女诫，而且明令禁止她不许喝酒。

　　季父则与小女儿促膝长谈了一番，得知女儿喜欢酿酒后，只告诫她不许在人前喝醉，最后默认了女儿的爱好，甚至在发现女儿往酿酒房跑的时候给她打掩护。

　　周先生尝了一点季云意酿出的米酒，觉得她颇有天赋，因此之后更是倾心教授她酿酒知识。

　　他离开季家的时候，季云意的酿酒功夫已经小有所成。

　　嫁给纪绍之后，可能是怕婆家挑剔，季云意便没有再酿过酒。

　　如今，小姐和离了，倒是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秋桑将单子还给领着小舟过来的夏冰，叮嘱了几句后便让他们出门。

　　食材买回来后，季云意检查没有缺漏后带领众人开始酿酒。

　　浸米、蒸煮、摊晾、加曲、落缸，这一套流程走完已是两日后。

　　季云意收手看着眼前三个大缸，眼中尽是满足。

　　三日后，乞巧节。

　　季云意特邀夏芷烟前来品尝她酿造的米酒。

　　打开其中一缸，米酒特有的甜香便扑鼻而来，浓厚醇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季云意亲自舀了一碗，递给夏芷烟。

　　粗瓷碗中的酒液呈乳白色，微浊透光，质地绵稠。

　　夏芷烟迫不及待接过，豪饮一口。

　　在饮下小半碗之后，她才喟叹道：“我亦参加过不少宫宴，见识过许多名酒。”

　　“可是在我看来，云意你酿的酒最是好喝。”

　　即便是普普通通的米酒，季云意酿造的亦是与众不同，入口顺滑，回味悠长。

　　季云意闻言嘴角轻扬，自己也饮下一口，清丽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眼中露出自满之色。

　　“若是喜欢，你便带些回去。”

　　夏芷烟自是应下，接着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将剩下的酒饮尽。

　　喝完之后她的视线忍不住移向脚下的大酒缸，眼中满是赞赏：“这酒若是能卖出去，定会引得那些爱酒之徒趋之若鹜。”

　　“云意，你可有这种想法？”

　　她知道季云意正在为谋生一事发愁，而凭借季云意的手艺，定能借此养活自己。

　　只是，商人的地位低下......夏芷烟看向微垂着头的季云意，本来带着期盼的眼神变得有些迟疑，她怕好友误会自己。

　　片刻后，季云意倏地抬头，眼中带着笑意：“三日前便有此想法。”

　　夏芷烟的神情一下放松下来：“我相信你的酒要是上市，那必然会引起轰动。”

　　季云意放下碗，思忖着道：“可以试试。”

　　“只是，你也知道，我身上的银子被那贼人窃去，若是卖酒一事可成，或许要管你借些银钱。”

　　夏芷烟满不在乎道：“要多少尽管找我来要，不够我找我娘要去。”

　　“反正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季云意笑着点了头，但心里想的却是，那也不能借太多，若是她的生意失败，至少能将这座宅子卖出相抵。

　　她注意到旁边不由自主吞咽口水的仆人，吩咐道：“你们也各盛一碗，喝去吧。”

　　众人立即眉开眼笑道：“谢谢小姐。”

　　夏芷烟看着另外两个大缸，道：“这两缸中又是什么？”

　　“琼花露和风泉，这两种酒发酵时间长一点，大概还要五、六日。”

　　夏芷烟眼珠子一转，想起嗜酒的父亲，觍着脸道：“云意，到时候可否送我一坛风泉。”

　　“那是自然，今日的米酒你也带上一些回去，给伯父伯母尝尝。”季云意立马应道。

　　区区几坛酒，哪里比得上夏芷烟帮过她的忙。

　　“云意真好。”夏芷烟脸上扬起灿烂的笑来，季云意也随之一笑。

　　等人走后，季云意吩咐丫鬟给周围邻居各送去一些。

　　......

　　又是一日，季云意一大早便带着夏冰出了门。

　　下了马车，夏冰看着眼前醉江月的牌匾，面色有些不解。

　　“小姐，我们大下午的来这里作甚？”

　　“你等会就知道了，把车上那坛酒拿上。”

　　醉江月掌事在小二的带领下大步走到了前厅，看着桌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女子，眼神有些诧异。

　　他没有停下脚步，直到走到二人面前，才道：“听说姑娘有酒要卖，不知是什么样的酒？”

　　“小女子自酿的米酒，夏冰，打开给掌柜的瞧瞧。”

　　夏冰闻言照做，将酒坛上的盖子打开时，一阵浓郁的酒香瞬间就侵染了整个大堂，掌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掩盖了下去。

　　掌事接过夏冰递来的酒，先是仔细看了看碗中酒的色泽，然后端到鼻尖又闻了一闻，最后才放到嘴边饮了一口。

　　只见他嘴唇微动，酒刚入喉，他微皱的眉头瞬时舒展开来。

　　季云意神色没有波澜，夏冰则紧紧盯着品酒的人，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动静。

　　掌事喝完酒之后仿佛有些意犹未尽，又喝了一口，随后正了正神色。

　　“这酒不错，姑娘有多少？”

　　“家中还剩五坛。”

　　掌事眉头微皱：“这样吧，三十文一坛，我全要了，姑娘你看如何？”

　　他话一说完，季云意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时下清酒一般都卖六、七十文一坛，米酒虽会便宜一些，但价格也不至于如此低廉，她一坛米酒的成本甚至都不止三十文，这掌事明摆着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夏冰，我们走。”季云意冷冷说完，转身就走。

　　夏冰抱上酒坛急急跟上，临走前狠狠瞪了那掌事一眼。

　　“诶，姑娘若是觉得少了，我可再加五文。”掌事扬声唤道。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居然是个懂行情的，便宜没占到，反而错失了品质上乘的好酒，他一时有些懊恼。

　　可惜季云意已经走远了。

　　“那掌事的真不是个东西，明摆着欺负咱们......”夏冰口中啐道。

　　季云意也有些生气，感觉自己的心血像是被人侮辱了一般。

　　她埋头往前疾走了好一段距离，才猛地停下脚步。

　　跟在后头的夏冰差点一头撞上去，不过还好她时刻关注着季云意，因此及时止住了自己的步伐。

　　只见季云意待在原地许久，抬头四处观望了起来，忽然视线就停在了一处。

　　夏冰望过去才发现在她们斜对面有座酒楼，装潢华丽，和醉江月不相上下。

　　“我们去那问问，走。”季云意道。

　　既然有人不识货，那就多去几家，总能找到识货的人。

　　主仆二人抱着酒走进了酒莫迟，这回的管事与醉江月掌事的精明算计不大一样，他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鬓边有些白发，但是眼神清朗，颇有一种江湖汉子的豪爽气息。

　　他过来也是先打量了一番主仆二人，随后鼻尖耸动，似是闻到了什么好闻的气息。

　　看着夏冰怀中的酒坛，他颇有兴致道：“姑娘为何而来？”

　　“我来卖酒。”

　　不待季云意多说，夏冰便将酒坛放在桌上，拿起一个小碗将酒倒了进去。

　　“掌柜的尝尝？”

　　掌事眉梢微挑，没有多说接过酒一饮而尽。

　　“不错，好酒。”

　　“姑娘想卖多少？”

　　“五十文。”

　　掌事眉头微皱，接着道：“你有多少？”

　　“家中还有五坛。”

　　掌事有些犹豫：“四十五如何？”他店中米酒的定价也才六十文，不过品质确实不如眼前这坛。

　　季云意想了一会儿，道：“五十文，我丫鬟手中这坛便当作见面礼送给掌柜的了。”

　　掌事愣了片刻，似是没想到小姑娘如此豪爽，他大笑一声：“好，成交。”

　　季云意的眼中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小女子家住在十里街那边，可能需要掌柜的派人上门取了。”

　　“这个无妨。”

　　两人谈妥之后，酒莫迟掌柜派了一个小二推着车跟着她们去了。

　　季云意让夏冰和小二先行回府，她在路上经过一个当铺时下车走了进去，回来头上少了一个簪子。

　　握着手中的十两银子，她不禁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几个月前锦衣玉食的郡主如今要靠典卖首饰度日呢？

　　五坛米酒卖给酒肆老板才收回二百五十文，而酒肆老板却可以翻一倍价格卖与食客，加上吃食的盈利，他可以成倍的赚回银两。

　　要想在京中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这点银两肯定是不够的。

　　季云意眼中泛起思量，她何不直接与食客打交道呢？

　　静立了片刻，她抬步往马车走去，就在此时，有男子蛮横的喝骂声传来。

　　“死瘸子，早上挑了一担子炊饼，怎么就带了这么点钱回来？”

　　“快说，你是不是偷偷把钱藏起来了？！”

　　“哎哟，小人没有......小人没有......”有沙哑的声音弱弱辩解。

　　“没藏！那怎么比前几天少了两吊钱？”

　　“是因为小人......被马撞了，炊饼撒了一地，小人拼死抢了一些回来，其他的......其他的，都被踩得稀烂。”

　　“马不撞别人，偏偏撞你？你这死瘸子，快把钱交出来！”

　　“哎哟......小人真的是被马撞了，小人无能......”辩解的沙哑声音愈发无力。

　　季云意转头看了过去，见一粗壮的男子拿着鞭子正在抽打地上一位头发散乱、衣衫破旧的灰衣男子。

　　“老子可是花了大价钱把你买回来的，当时说的是会做生意能挣钱，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快把钱交出来！”

　　粗壮男子边说边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朝灰衣男子身上抽了过去。

　　而灰衣男子趴伏在地上一个劲地哀嚎，却因为行动不便的右腿无法躲避半分。

　　而周围的百姓有的短暂停留了一下，更多的是漠然离去。

　　很明显，这两者是主仆关系，外人无法插手，何况类似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季云意看了眼便准备离开，不料那灰衣男子突然抬起了头，她脸色顿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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