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烬红梅

　　紫宸宫的夜晚，被一种无形的紧张氛围所笼罩。

　　青瓷躺在偏殿耳房柔软的床榻上，尽管太医的安神汤药使她陷入昏沉，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平息。

　　她的指尖似乎仍能感受到萧彻滚烫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他那句带有温度的话语：“以后侍奉，多穿些。”

　　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如同炽热的炭投入冰湖，在她心中激起巨大的迷茫与痛苦。

　　恨意，在温情的侵蚀下，显得摇摇欲坠。

　　然而，父亲含冤的背影，母亲绝望的哭喊，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刺青，时刻灼痛着她的神经。

　　她不能沉溺于这种情感之中！赵乾虽已被囚禁，但仅仅因为虚报战功，并不一定能牵扯出旧案。
　　那份被篡改的军报原件，才是能够揭露幕后黑手、为沈家洗清冤屈的关键证据！她必须找到它！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让她在混沌的意识中挣扎着清醒过来。

　　窗外月色清冷，万籁俱寂。春桃和夏荷在外间守夜，呼吸均匀。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青瓷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旧衣。

　　她避开守夜宫女，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凭借着对紫宸宫地形的熟悉，成功避开了巡逻的侍卫，潜入了夜色笼罩的宫苑深处。

　　她的目标，是位于宫城西北角、守卫相对松散的——内廷机要档案库。那里，存放着所有重要文书的原始存档，包括当年的军报原件！

　　档案库是一座独立的石砌小楼，在月光下投下森然的黑影。

　　青瓷屏住呼吸，伏在回廊的阴影里，仔细观察着门口的两名守卫。守卫似乎有些倦怠，抱着长枪倚着门柱打盹。

　　她耐心等待着。

　　终于，一阵寒风卷过，吹得檐角风铃叮当作响。就在守卫被风铃惊扰、抬头张望的瞬间，青瓷如同离弦之箭，身影快如鬼魅，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地滑进了档案库虚掩的侧窗缝隙！

　　库内弥漫着更浓重的陈旧纸张和防蛀药草混合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铁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在黑暗中矗立。

　　青瓷的心跳如鼓，她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小截特制蜡烛（光线微弱，烟气极小），凭借记忆中对那份抄录军报编号的深刻印象，在标着“军务密档·崇光五年”的区域快速搜寻。

　　时间仿佛被拉长。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指尖在冰冷的卷宗上飞速划过。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铁匣里，她找到了！那熟悉的编号！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铁匣，取出那份用特制油布包裹的、已然泛黄的军报原件！

　　在微弱的烛光下，她迅速展开。熟悉的边境地形图，熟悉的军情描述落款——副将赵乾。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下方那片留白处！那里，赫然用朱砂笔写着那行足以颠覆沈家命运的批注：“疑与敌暗通款曲，按兵不动，其心可诛！”

　　然而，与抄录本不同的是，在原件这行朱批的末尾，盖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私印！

　　那印文线条古奥繁复，绝非军务系统所用！青瓷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就是这个！这枚私印，就是锁定伪造者身份的关键铁证！

　　她迅速将私印的纹路死死刻入脑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原件恢复原样，放回铁匣。
　　她不能带走原件，那会立刻暴露。记住这枚私印，找到它的主人，就是胜利！

　　就在她熄灭蜡烛，准备原路返回时，异变陡生！

　　“什么人？！”一声厉喝在寂静的档案库外炸响！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铿锵声！

　　糟糕！被发现了！青瓷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猛地扑向侧窗！

　　“抓住她！有贼！”守卫的怒吼声划破夜空！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她的耳畔钉入窗棂！青瓷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有丝毫停顿，翻身滚出窗外！

　　寒夜的风凛冽地刮过脸颊，青瓷在青石板上奔跑，不顾一切地向着紫宸宫的方向疾驰。

　　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逐渐逼近，箭矢如雨点般从两侧掠过，钉入地面，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停下！再跑者，格杀勿论！”追兵的首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青瓷紧咬牙关，将全身的力量汇聚于双腿，奋力向前冲刺。紫宸宫的灯火在前方闪烁，那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绝不能在此陨落，沈家的冤屈尚未昭雪。

　　突然，一道黑影从斜刺里猛然跃出，如同幽灵一般。一名蒙面杀手手持淬毒短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青瓷的后背。其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显然不是普通的守卫。

　　在生死攸关之际，青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猛地向前扑去，几乎是在毫厘之间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匕首划过她的手臂，带起一串血珠和衣袖的破裂声。剧痛袭来，但她没有片刻停留，借着前冲的势头，继续向前滚动。

　　“废物！放箭！射死她！”蒙面杀手愤怒地低吼。

　　更多的弩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青瓷利用宫墙的拐角和花木作为掩护，狼狈地躲避着，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伤痕，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体力迅速消耗，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蔓延。

　　就在一支弩箭即将洞穿她小腿的瞬间。

　　“咻——！”

　　一支更为强劲、更为精准的羽箭破空而来，后发先至，凌空将射向青瓷的弩箭击得粉碎！

　　紧接着，一片密集如雨的箭矢从紫宸宫方向的高墙上激射而出！瞬间压制了追兵的弩箭！

　　“护驾！保护陛下！有刺客！”李德全尖利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响彻夜空！

　　紫宸宫的大门轰然洞开，两队盔甲鲜明的御前侍卫如同出闸的猛虎，手持强弓劲弩和明晃晃的长刀，瞬间冲杀出来，与追兵战作一团！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瞬间打破了宫廷的寂静！

　　青瓷趁此混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紫宸宫洞开的大门！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刀光剑影和死亡威胁。

　　她瘫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手臂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浸湿了衣衫，黏腻而冰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发生了何事？”萧彻冰冷而蕴含怒意的声音自高处传来。

　　他显然已被惊动，身着明黄寝衣，外披一件玄色大氅，立在寝殿通往正殿的回廊上。

　　烛火映照着他俊美却布满寒霜的脸庞，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扫视着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青瓷，以及她身上刺目的血迹。

　　李德全快步上前，在萧彻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目光瞥向青瓷，带着震惊和后怕。

　　萧彻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直刺青瓷！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明黄的软靴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压迫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

　　他走到青瓷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

　　青瓷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却因脱力和伤痛而再次跌倒。

　　萧彻没有伸手扶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告诉朕，你去了哪里？这身伤，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袖和手臂的伤口上，那刺目的红色似乎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眸色更深沉了几分。

　　青瓷抬起头，汗水混合着血污黏在苍白的脸上，发髻散乱，狼狈至极。然而，那双清亮的眼眸中，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光芒！

　　所有的恐惧、犹豫、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被彻底淬炼！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她没有回答萧彻的问题，只是颤抖着，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艰难地伸向自己怀中。

　　指尖染着血，她掏出了贴身收藏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一小块素白丝帕——那上面，是她凭着记忆，用指尖的鲜血，在刚才逃亡路上仓促画下的、那枚微小私印的纹路！

　　血红的线条在洁白的丝帕上蜿蜒，构成一个诡异而古奥的图案。

　　她将这块染血的丝帕，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把复仇的利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地喊道：

　　“陛下！沈家通敌叛国，是构陷！这就是证据！当年伪造军报、构陷忠良的元凶印记！求陛下明察！为沈家满门忠烈——昭雪！”

　　“沈家”二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李德全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剧变！

　　萧彻的瞳孔，在听到“沈家”二字的瞬间，猛地收缩！

　　他所有的冷静和威压仿佛被瞬间击碎！他死死地盯着青瓷手中那块染血的丝帕，盯着那血红的印记，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认得那个印记！那是……他父皇晚年最信任的秉笔大太监，后来成为太后心腹爪牙——魏无庸的私印！那个在他登基前一年就“病逝”的老阉狗！

　　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认知！当年那份定罪的“铁证”，那份他虽心存疑虑却因涉及先帝定论而未曾深究的军报……竟然是伪造的？！

　　沈崇山，那个他少年时曾敬畏过的、刚正不阿的镇北将军，竟然是被自己父皇的近侍和……如今的太后，联手构陷致死？！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和被欺骗的耻辱感，瞬间席卷了萧彻的四肢百骸！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地上那个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小宫女——沈明姝！

　　不，沈青瓷！她竟然是沈崇山的女儿！她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潜入这龙潭虎穴，就是为了这一刻！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轰鸣。五年的冤屈，沈家满门的血泪，还有眼前这个女子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悲愤与期待……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下最后几级台阶，在青瓷面前蹲了下来。那平日里掌握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手，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去接那块染血的丝帕，而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冰冷的温度，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青瓷手臂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边缘。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被那刺目的血色灼伤。

　　“疼吗？”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温柔，还有深不见底的、翻涌的痛楚与愧疚。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千钧重锤，狠狠砸在青瓷早已不堪重负的心防之上。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声带着颤抖的“疼吗”面前，轰然倒塌！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滑落。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栽倒。

　　萧彻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将那个浑身是伤、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染血的丝帕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枚血绘的印记，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也像一个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静静地躺在紫宸宫辉煌而冰冷的地砖上。

　　殿外，厮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两人身影长长地投在墙上，一个高大而僵硬，一个娇小而破碎。
　　血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萧彻紧紧抱着怀中昏迷过去的女子，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体温，仿佛抱着自己崩塌的过去和无法预知的未来风暴。

　　他抬起头，望向殿外深沉的夜空，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迷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寒冰地狱般深沉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德全！”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却蕴含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封锁紫宸宫！任何人不得进出！传朕口谕：即刻起，彻查内廷司掌印大太监魏无庸生前所有经手文书、印信！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与这枚私印相关的所有东西！另，秘召北镇抚司指挥使，让他亲自去天牢，‘好好’审一审那个赵乾！朕要知道，崇光五年秋，北境军报的朱批，到底是谁的手笔！天亮之前，朕要结果！”

　　“老奴……遵旨！”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这天，要变了！

　　慈宁宫。

　　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寒意。

　　太后王氏斜倚在铺着金线密绣软垫的凤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翡翠佛珠，闭目养神。然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捻动佛珠时略快的频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跪伏在阶下阴影里，低声禀报：“……失手了。那丫头被皇帝的人救回了紫宸宫。我们的人……折了大半。”

　　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王氏缓缓睁开眼，那双保养得宜、却透着无尽城府的眼眸中，寒光乍现，再无半分慈悲。

　　她看着阶下的黑影，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废物！连一个丫头都解决不了！”

　　“太后息怒！紫宸宫的侍卫反应太快，而且……”
　　黑影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皇帝似乎早有防备，箭矢极准，不像是临时调派……”

　　王氏的瞳孔微微一缩。早有防备？彻儿……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他一直在等？

　　她挥了挥手，黑影如蒙大赦般悄然退
　　下。

　　殿内只剩下翡翠佛珠相互碰撞的细微声响。王氏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座灯火通明的紫宸宫。

　　“沈家的余孽……”她低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佛珠碾碎，“还有彻儿……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

　　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

　　她招来心腹掌事太监，声音冰冷而清晰：“去，告诉紫宸宫那位，哀家体谅他政务繁忙。但沈家旧案，是先帝御笔亲批的铁案！关乎先帝声誉，关乎国本！望他……三思而行，莫要因小失大，寒了天下臣民的心。若真有什么宵小作祟，哀家自会替他料理干净。让他……好自为之。”

　　掌事太监躬身领命，匆匆离去。

　　王氏重新闭上眼，捻动佛珠的速度恢复了平稳，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危险的弧度。

　　紫宸宫，哀家等着看，你会如何做。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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