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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陵驿2
沈千铃差点以为自己饿晕,出现幻觉了。她回头见阿九不知从哪里拎来两个五层雕花食盒,放到四人轿前,她瞪大眼睛,激动道:“你早说有这么丰盛的大餐,我就不馋人家的鸡肉了,刚才我都想把地上的骨头捡起来给你们熬汤喝……”这话自然是玩笑话。
阿九嫌弃的瞥她一眼,“我家庄主的吃食怎么能随意对付,你以为是你呀。”
沈千铃也不顶嘴了,眼巴巴的望着食盒。
那食盒如螺旋一般,上下错落有致的打开,里面每层两道菜,冒着白色的热气,诱人品尝。
见此,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陆逐风和争月皆出自江湖名门,饮食上等,每到临安,还会去天味楼品尝佳肴,算是见过世面了。但看到谢庄主的食盒,还是觉得浅薄了,这荒郊野岭,有白馒头吃已算很好,但你瞧人家,二十道菜的排场,一个字强。
而且这二十道菜,一看就不是简单菜品。最上层的鳖蒸羊,膏润交融,香味扑鼻,岂是一个鲜字了得。再往下一盏莲蓬,鱼香浓郁,竟是将鱼肉塞入了莲蓬孔洞里,别出心裁。还有旁边一道切的薄如蝉翼的金黄鱼片,应是出自淮河稀有的黄金鱼,看菜相似乎是……
“天味楼的-金齑玉脍。”沈千铃吞了下口水,凑近又看了两眼,脱口道:“这些菜可是丁大厨做的?”
“什么丁大厨?”陆逐风以为她又在胡说八道了。
“天味楼的丁大厨呀。”她猛吸几口香气,这些菜,从味道到色泽,都比天味楼的厨艺好太多了,怎么看都是丁大厨亲手所做。
陆逐风盯着他薄纱后的眼睛,教训道,“丁大厨去世多少年了,你能不能尊重他一下。”
沈千铃白了他一眼,“谁说他死了,这老家伙明明躲在五藏山庄……”啊呸,又说秃噜嘴了。
她捂住嘴巴,清亮的眼珠,叽里咕噜的转向轿中人。
谢亭云霍然抬头,那张冷峻、沉稳的脸色下,仿佛裂开了一条惊讶的细缝,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声音中,带着一丝克制的质问。
他的手抓紧轿沿,心‘咚,咚’有节奏的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明知天下没几人知道此事,明知那人已经死了,他还是生出一丝侥幸。
沈千铃被他沉重的眼神吓死了,连忙道,“我骗他呢,人死怎么能复生啊。”
这话一出,就像是一把刀,狠狠插入谢亭云的心脏,他整个人怔住了,脸色缓缓煞白,细长的睫毛轻轻颤抖,掩盖着那份破灭。但很快,他接受了这个现实,再抬眼时,眼神比往常更加的疏离和冷漠。
沈千铃呆呆的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但直觉告诉她,不要去探索。她垂下头,默念言多必失,少说点话,多吃。
她让陆逐风解开绳索,伸手便要去拿筷子。阿九拍了一下他的手,埋怨他勾起了庄主不好的回忆,惩罚的递给他一碗莲子粥,“给你的,旁边去吃。”
打发要饭的呢,待遇差的也太多了吧。
“他们怎么能随便吃。”她手指向陆逐风和争月。
阿九懒懒的看他一眼,“你不想吃就拿回来。”
沈千铃气的腮帮鼓起,不想吃但肚子饿,吃吧,又最不喜欢吃莲子,以前大哥从不让莲子上桌,这莲子软吧几的,难看又难吃。
可是——她摸摸饿瘪的肚子,默默的端起粥,坐到门槛上。浅尝一口就吐了出来,愤怒的眸子瞪向里面众人。
很好,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她一边搅拌莲子粥,一边扫兴道:“唉,李家人死的真惨,一刀捅进去,血淋淋的肠子都出来了,大肠包小肠,小肠连着小小肠……”
她话一出,大家脑子里就有画面了,顿时嘴里的美食就不香了。阿九撂下筷子,“你是不是欠揍。”
“我怎么了,不让我上桌,还不让我说话啊。我偏说,可怜的李家人,也没命吃饭了,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浑身散发血臭味……咦,怎么有血腥味?”
沈千铃吸吸鼻子,她还真闻到了血腥味,目光扫了眼厅堂,立刻瞪大眼睛跳起来,“他们……他们……”
众人齐齐看过去。
只见原本捆绑在角落的四名魔教人,皆嘴角流血,七倒八歪的瘫在地上。
大家围了过来,其中一名抬轿人,上前蹲下,探了探对方鼻息,道:“都死了。”
沈千铃急道:“怎么死的?”
“中毒。”他起身,面向稳坐轿中的谢亭云道:“庄主,这四人体内早有毒素,应该是……毒素突然发作。”
陆逐风一拍脑门,突然道,“我想起来了,听说魔教为了控制教众,会给每名弟子下毒,定期给服解药,他们一定没及时服解药就毒发了。”
但是会有这么巧吗?
沈千铃也皱起眉头,魔教给教众下毒,是晚天骄继位教主之前发生的事了,而且据说毒性很轻,不会致人死地。
这些人真是体内毒发?怎么有点儿像毒婆子的手法呢?
她默默挪回门口,趁大家都在关注尸体,她悄俏跑出了驿站。黑暗中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回头就看到了一双阴毒的眼睛。
二人走到矮土墙边。
沈千铃撩起薄纱,开门见山的问道:“里面四人是你毒死的?”
毒婆子没有否认,她一直潜伏在驿站里,对里面发生的事一清二楚,道:“他们出卖少主的消息,该死。”
沈千铃眉毛都跳起来了,满脸不赞同道:“他们又没见过我,算什么出卖?好歹是四条人命,你怎么能说杀就杀?”
毒婆子低声道:“透露少主的行踪就是出卖,等同背叛魔教,必须按教规处死。”
“呵。”沈千铃唇角扯起一抹气笑,魔教都一败涂地了,还谈什么教规,而且,“你看他们还觉得自己是魔教的人嘛,他们是逃出金城的,早想脱离魔教了。”
毒婆子声音森森道:“他们既然点香入位进了魔教,便生死都是魔教的人。我身为魔教护教长老,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如果有一天少主顺利成为魔教教主,也可以掌握我的生死。”前提是,沈千铃学成冥王经,才能成为魔教教主。
她的脸色渐渐僵住,“你什么意思,我这个少主就是花架子呗?”
毒婆子叹气道:“少主需知,弱肉强食,是魔教规矩。”如果沈千铃能力不够,贸然坐上教主的位置,下场只会更惨。
“狗屁的规矩,如果武功强就能随便杀人,那五藏山庄的人,也能随便杀了你吗?”
“当然。”强者尊,败者寇。
沈千铃惊的张开了嘴巴。
毒婆子以为沈千铃是不赞同她亲手处理教众,便又说道:“就算我不杀他们,少主以为千乐宫,五藏山庄会放了他们吗?魔教没有人不沾过血,每个弟子都为助教主练魔功,抓过活人,这些人的亲人,找不到教主报仇,当然会找弱小的弟子泄恨。”
这些教众的真实处境是:左有魔教监视,右有正派讨伐。
沈千铃清亮的眸子慢慢放大,一下被点醒了。
她若想拿到冥王经后脱离魔教,毒婆子以及素未谋面的四方使者,会放过她吗?各门各派的人会因为她是晚天骄那不沾血的女儿而饶过她吗?
并不会。
因为她是晚天骄的女儿,她是魔教的少主,所以魔教中人会帮她找到救命的冥王经,让她能顺理成章继承魔教。但是继承容易,承担的责任也是无限的,意味着她要承担魔教遗留下来的所有问题,包括因晚天骄练功而枉死的人,他们的亲人要泄恨,怎么会放过仇人唯一的女儿。
就像李家灭门案,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沈千铃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冰窟,浑身一点点变得冰凉。那一瞬间,她为自己的前路,感到无限的坎坷和担忧,心情也难过到了极点。
“凌千-凌千-”
陆逐风的声音传过来。
毒婆子撂下沈千铃的薄纱,遮住她发白的小脸,最后嘱咐道:“少主先潜伏在他们身边寻找凶手,我已派人去金城寻找魔君的踪迹,有任何消息会即刻联系少主。”
沈千铃还沉浸在进退两难的情绪之中,连陆逐风走过来都没注意到。
她被抓回驿站,坐在门槛上,捧回了那碗被她嫌弃的莲子粥。突然,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她哽咽道:“真难吃。”
但是如果她连难喝的莲子粥都吞不下去,以后还怎么面对更艰难的困境。
她没注意到,此时从厅堂投来一道冷漠的目光,正无动于衷的看着她。
当晚,沈千铃靠在角落里,头枕着墙面,睡得并不安稳。接连梦到自己被各门各派追杀,为首者全是她熟悉的人,他们嫌弃、痛恶的看着她,一剑刺入她的心脏,她猛地惊醒,还没喘口气,耳边便传来一道肃杀的琴音。
她惶恐不安的看着黑漆漆的厅堂,火把早就熄灭,琴音还在持续。她麻木的转动头,看向周围,除了她和争月,其他人已不见踪影。
她爬起来,寻着琴音方向走到驿站门口。推开一条细缝看出去,只见一道瘦长的白影抱着一把琴站在月光下,他修长的手指缓慢的拨动琴弦,只听泠泠一声响,一股劲力,凝在空中,仿佛化作了一把把剑刃,‘嗖’得刺向了对面的黑衣人们。
随之喝道:“交出千乐宫弟子。”
黑衣人里无人说话,齐齐拔出刀迎上琴刃,两股力量在空中迸发出巨大的争鸣声。
这些黑衣人一共五人,将他包围在中间,化解了琴刃后,齐齐跃起,攻向那白影,刀光唰唰,快的看不清招式,只是一刀比一刀迅猛。
沈千铃盯了他们一会儿,才渐渐从刚才的恐惧中抽离出来。集中思绪想到,看黑衣人的攻击招数,很像驿站中遇到的魔教教众,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她的心也忍不住提了起来。
眼看那白影在五人齐力围攻下,琴曲弹得越来越不完整。三轮交战后,白影气息紊乱,额前长发飘到鼻尖,略显狼狈。他那张比美人还漂亮的脸上,露出一股倔劲儿,旋身从琴箱中抽出一把短刀来,刀刃游走如蛇,在他的腕底划出一道最锋利的弧度,仿佛弯月坠落,吸食着血气。
沈千铃猛地睁大眼睛,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那道弯月。
身后,一只手将她拍回现实,“看什么呢?”
回头看到一张圆脸,眼神盛气凌人,沈千铃小声道:“有人来救你了。”
“谁?”争月正欲推门,沈千铃拦下她,“在外面和魔教的人打起来了。”
“又是魔教!!”
争月猛地拍门,把缝隙开大一些。待看到打斗中的白影时,眼里露出厌恶的目光,“怎么是唐秦?也对,这荒郊野岭坟墓场,只有他回回往这边跑,才能发现我留下的七星纹求救暗号。”
沈千铃眼见唐秦已招架不住了,便对争月道:“你不去帮他?”
争月沉下脸,“你会帮自己敌人吗?” 别说她内力没恢复,就算恢复了,也不会帮唐秦,即便他是为了救自己。
沈千铃以一种看白眼狼的眼神看着争月,“你真没义气。”说完,她一手将争月推了出去,“出去吧你。”
争月没有任何准备,一头栽倒在了驿站门口。正在打斗的唐秦,不得已分神看向她。他似乎没料到留下求救暗号的弟子是争月,神情微愣,立刻将手中的短刀收回琴匣,继续以琴刃迎击。
争月见无人攻击自己,怒气冲冲的爬起来要找黑小子算账!谁知,刚一抬头,就看到四人抬轿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
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儿察觉,可见抬轿人的内力有多深不可测。
轿上的谢亭云身后多了一件披风,左肘随意的搭在轿沿上,冷峻的脸隐在了鼓包盖的阴影下,只投出一道深沉的目光,那目光越过争月,落在打斗中的人上,冷冷出声道,“都住手。”
沈千铃闻声也从驿站走出来,见到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果然,那些人渐渐停手,其中两人摘下了面巾,竟露出阿九和陆逐风的脸。
她瞬间懵了。
谢亭云沉沉问道,“伤几人?”
阿九轻松答道,“无人受伤。”
谢亭云默了一瞬,他的目光逐渐沉静,仿佛已掌控着一切。接着缓缓投向唐秦,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精准直言道:“你会使断月惊鸿刀?”
唐秦警惕的闭紧了嘴巴。他从始至终都处于战斗状态,见一群人突然出现在这,虽不知来者何人,但争月不像被他们劫持。他瞥了眼摘下面巾的黑衣人,一时觉得眼熟,像是血刀门弟子……他恍然反应过来,这些人不是魔教人,他中计了!自出现在这附近时,就掉入了对方设下的陷阱中。他恼怒的望向轿中人,抱紧琴,挤出一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谢亭云不管他承不承认,众目睽睽之下,唐秦狡辩也没用。他在意的是,“断月惊鸿刀早已绝迹江湖,你的刀法,谁教的?”
江湖上,尤其年轻一辈,很少有人知道断月惊鸿刀。沈千铃是在平湖镇听毒婆子讲过,才知它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套刀法。这套刀法是秦月寒大侠所创,据说他的师父曾是血刀门弟子,后来不知有何分歧,离开血刀门后,藏于深山老林,钻研出一套短刀刀法,在江湖上也曾展露头角过。后来收了一徒,就是秦月寒。他在短刀刀法之上,研究出了更快,杀伤力更强的刀技,收刀时犹如惊鸿的弯月,便起名断月惊鸿刀。此后行走江湖,做了些侠义之事,被称为大侠。可惜此人性情豪爽,快意恩仇,十八年前被仇家所杀。他死时,孑然一身,断月惊鸿刀也从此失传。
毒婆子还说,魔君颜玉瑄与秦月寒关系匪浅,曾见他使过断月惊鸿刀。
所以她们才推测凶手是魔君,一直跟着谢亭云调查凶手。如今见凶手竟是唐秦,沈千铃心里升起一股失望。
可随即一个念头闪过,既然秦月寒十八年前就死了,那唐秦的刀法,肯定是魔君所传啊!顿时她掉落的心又升了起来,期望的目光盯向唐秦。
唐秦在一群人的目光围攻下,美人脸闪过一抹局促,恼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谁?凭什么审问我!”他修长的五指抓紧琴弦,仿佛忘记了琴面上还少了一根琴弦。
谢亭云的目光沉沉压过来,唇瓣微动,“你的蛟泪冰玄琴琴弦出现在平湖李家凉亭,你方才使的断月惊鸿刀是杀害李家凶手的刀法,只这两条罪证,就能将你问罪。”
唐秦脸色煞白的看向断弦,指尖紧紧抠住琴板,想说与他无关。但面对两条铁证,话又显得苍白。忽的,他眼底闪过一抹坚决,竟咬牙认了下来:“是我又怎么样!”
一旁的争月闻言,勾起了唇角,终于被她抓到把柄了!
然不等她得意片刻。
那轿中人却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从容的靠回轿椅,闭目养神,抬手道:“走一趟千乐宫吧。”他不说,自会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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