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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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下午的阳光带着沉甸甸的热度,烘烤着塑胶跑道,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和尘土被炙烤后的独特气味。第二体育馆旁边的露天篮球场已经喧腾起来,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呼喝叫嚷的声音混在一起,蒸腾出蓬勃的、几乎要实体化的青春热力。

      何闻野穿着崭新的蓝色运动服,站在七班的队伍里,额角已经沁出一层薄汗。体育老师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正吹着哨子,让学生们绕操场慢跑两圈热身。

      “别偷懒!都跑起来!你们这些坐教室坐僵了的骨头!”

      队伍开始移动。何闻野调整着呼吸,跟上节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一班的队伍。一班的学生看起来普遍更“斯文”一些,跑起步来也显得规矩整齐,少了七班这边的松散和嬉闹。

      他很快找到了宋予执。他跑在队伍中后段,步伐平稳,但速度不快,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着,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色运动服,但袖子规规矩矩地放下,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在一群挽起袖子、衣领敞开的男生中显得格外拘谨,也格外……格格不入。

      何闻野想起沈千恒的话——“让他动一下可难了”。跑步算动吗?大概算吧,但看宋予执的样子,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而非享受运动。

      两圈慢跑结束,体育老师吹哨集合,宣布自由活动,男生可以打篮球、踢足球,女生可以选择排球或羽毛球,也可以自由休息。

      人群“哄”地散开。何闻野站在原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林薇和周小雨过来问他打不打排球,他婉拒了,说自己想先看看。两个女生也没在意,笑着跑向了排球场。

      何闻野的目光追随着宋予执。他果然没有参与任何活动的意思,径直走向篮球场边那一排高大的香樟树。树荫浓密,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树下有几个石凳,但宋予执没坐,只是找了棵最粗壮的树,背靠着树干,慢慢滑坐到裸露的树根上。他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银色的药盒,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然后拿出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英文原版的书,摊在屈起的膝盖上,低头看了起来。

      他就那样把自己塞进树荫和书页构成的寂静角落里,仿佛周围奔跑呼喝的世界与他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静音玻璃。

      何闻野看着那画面,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无法理解的不适。为什么要把自己隔绝得这么彻底?哪怕只是看着别人活动,或者单纯地发呆,也好过这样用书本筑起一道墙吧?

      “何闻野!发什么呆呢?来打球啊!”

      沈千恒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何闻野转头,看到沈千恒和几个一班、七班混合的男生已经占了一个半场,正冲他招手。沈千恒脱了运动外套,只穿着白色短袖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栗色头发被汗水打湿了一些,贴在额角,在阳光下闪着光,笑容灿烂得晃眼。

      “我打得不好。”何闻野扬声回道。

      “没事!随便玩玩!”沈千恒已经运着球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球塞到何闻野手里,手臂自然地搭上他的肩,带着他往球场走,“热身完了不动起来,一会儿该冷了。我看你体格不错,应该会打。”

      何闻野被他半推半就地拉到了球场上。其他几个男生也围了过来,都是陌生面孔,但气氛很随意。沈千恒简单地分了下队,何闻野被分到了沈千恒对面。

      球赛开始。何闻野确实会打一点篮球,初中时是班队替补,技术不算突出,但胜在反应快,体力好,肯跑动。沈千恒显然是高手,运球过人流畅潇洒,投篮精准,在场上如同穿花蝴蝶,吸引了不少场边休息学生的目光。但他并不独,传球很及时,也会照顾何闻野这个新人,偶尔给他喂几个好球。

      奔跑,跳跃,传球,投篮……身体逐渐发热,汗水浸湿了运动服,心跳在胸腔里有力地鼓动。何闻野暂时抛开了那些纷乱的思绪,沉浸到这种简单的、体力宣泄的快乐中。他接住沈千恒一个背后传球,闪身过掉一个防守,起跳,手腕一抖,篮球划出一道弧线——

      “哐当!”砸在篮筐前沿,弹了出去。

      “可惜!”沈千恒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弧度对了,力道差一点。下次肯定进!”

      何闻野喘着气,笑了笑。他抬手擦汗,目光下意识地又飘向那片树荫。

      宋予执还坐在那里。书摊在膝盖上,但他似乎没在看。他的脸微微侧着,视线落在篮球场的方向,但眼神是放空的,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人或物上,仿佛只是在看着一片虚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让他清冷的身影多了几分不真实的虚幻感。

      一个球出界,滚向树荫那边。何闻野离得最近,跑过去捡球。他弯腰拾起球,直起身时,距离宋予执只有几步之遥。

      宋予执似乎被惊动,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何闻野身上。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偶然闯入视野的、无关紧要的物体。

      何闻野抱着球,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问他还好吗?胃疼不疼?这样坐着会不会凉?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宋予执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所有试图开口的冲动。而且,周围还有别人,他们“不应该”认识。

      最终,何闻野只是对着宋予执,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然后转身抱着球跑回了球场。

      他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似乎又停留了一两秒,才移开。

      重新投入比赛,何闻野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宋予执那个放空的眼神,像一根极细的刺,扎在他意识里。那不是冷漠,更像是一种……彻底的抽离。仿佛他的灵魂暂时离开了躯壳,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坐在那里,承受着光影和时间的流逝。

      “嘿!专心!”沈千恒的声音带着提醒,一个球传到他手里,力道有点大,何闻野接得有些仓促,差点脱手。

      “抱歉。”何闻野甩甩头,集中精神。

      比赛继续。何闻野努力跟上节奏,但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树荫。宋予执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动。直到体育课过去大半,他才合上书,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和草屑,然后朝着体育馆旁边的室内走去——那边有洗手间和直饮水机。

      何闻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场馆入口的阴影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是去吃药?还是只是喝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有点按捺不住。几分钟后,趁着一次死球,何闻野举手示意:“我去喝点水。”

      “快点啊!”队友喊道。

      何闻野小跑着离开球场,也走进了体育馆。室内的凉意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点淡淡的消毒水味。走廊里很安静,与室外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他走向直饮水机,那里空无一人。他又看了看男洗手间的方向,门关着。

      他接了杯水,慢慢地喝着,目光逡巡。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旁边安全通道虚掩的门后,传来一点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类似干呕的声音,但很快被强行止住。

      何闻野脚步顿住,心脏猛地一缩。他放轻脚步,走到安全通道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看。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宋予执背对着门,一手撑着冰冷的灰色墙壁,微微弓着身,另一只手握拳抵在唇边,肩膀因为压抑的咳嗽而轻微颤动。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在球场上时更加单薄,透出一种竭力维持体面却终显狼狈的脆弱。

      何闻野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塑料水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里面的宋予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咳嗽声戛然而止。他迅速直起身,放下抵着唇的手,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他没有回头,只是从裤袋里掏出那个银色药盒,熟练地倒出药片,没有水,直接干咽了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两下。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站了几秒钟,仿佛在平复呼吸,也或许是在确认门外是否有人。然后,他转身,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何闻野来不及躲闪的视线。

      宋予执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罕见的情绪——像是被窥破秘密的愕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冰冷和戒备。他的脸色比刚才在树荫下时更白,嘴唇紧抿,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清晰的愠怒和抗拒,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难堪。

      空气凝固了。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体育馆隐约的回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紧绷感。

      何闻野喉咙发干,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偷看,只是碰巧。但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宋予执先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费。他侧身,从何闻野身边走过,肩膀擦过何闻野的手臂,带来一阵微凉的、带着药味的空气。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但脊背挺得比平时更直,像是在用尽最后的力量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名为“无事”的假象。

      他没有回球场,而是径直走向体育馆的另一个出口,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何闻野站在原地,手里的一次性水杯被捏得变形。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闷闷的钝痛。他看到了宋予执最不想被人看见的样子,看到了那完美冰壳下不堪重负的裂痕。这不是昨夜那种在私人空间里、近乎无意识的流露,这是在公共场合,被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实际上的“陌生人”撞破的难堪。

      宋予执会怎么想?一定会更加厌烦他,更加想要远离他吧。那道本就狭窄的缝隙,或许会因为这次意外的窥视而彻底封死。

      何闻野慢慢走回球场。阳光刺眼,喧闹依旧,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沈千恒看到他,跑过来:“怎么去这么久?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没事,”何闻野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可能有点累了。”

      “那休息会儿。”沈千恒没多问,揽着他肩膀走到场边树荫下——不是宋予执刚才待的那片,是另一处。他递给何闻野一瓶没开封的水,“喝这个。”

      “谢谢。”何闻野接过,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却驱不散心头的滞涩。

      他看向之前宋予执坐过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他又看向体育馆出口,宋予执没有再出现。

      体育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众人带着一身汗水,三三两两地往教室走。何闻野跟在人群中,低着头。他有些后悔,也许不该跟过去,不该看到那一幕。但看到了就是看到了,那种冲击和随之而来的复杂情绪,无法假装不存在。

      回到教室,下午的课程开始了。何闻野强迫自己听课,做笔记,但效率极低。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安全通道门后,宋予执弓着身压抑咳嗽的背影,和他转身时那双盛满冰冷怒意的眼睛。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何闻野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望向窗外,夕阳开始给天空染上橘红色。对面的教学楼窗户反射着温暖却虚假的光。

      放学铃响。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何闻野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他想,宋予执应该已经先走了吧。按照约定,他们不必一起回家。

      他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走到校门口时,他却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予执站在校门旁的公告栏边,没有戴耳机,只是静静地看着公告栏里贴着的、已经过期的竞赛通知。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色的边,却丝毫没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冷清。他站得笔直,像一株安静的、生长在热闹边缘的植物。

      他在等谁?还是只是随便看看?

      何闻野脚步顿了顿,犹豫着是直接走过去,还是假装没看见从另一边离开。

      就在这时,宋予执似乎看完了公告,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校门口涌动的人潮,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何闻野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接触。宋予执的眼神很平静,已经没有了下午在安全通道里的怒意和难堪,恢复了惯常的、深不见底的漠然。他看着何闻野,几秒钟后,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朝何闻野的方向,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何闻野看懂了。

      他在等他。或者说,他记得要“一起走”这件事,即使发生了下午那样的插曲。

      何闻野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微偏的头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麻,有点酸,还有点不可思议的微暖。他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朝着宋予执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谁也没说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

      宋予执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何闻野跟在他身侧,保持着那半步的距离。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白日的余温和渐起的凉意。周围的同学吵吵嚷嚷,谈论着作业、游戏、明天的考试。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穿过放学的洪流,像两艘保持固定距离、安静航行的船。

      何闻野偷偷用余光看宋予执的侧脸。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神情平静,仿佛下午那场短暂的崩溃从未发生。只有微微抿着的嘴角,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没有提起下午的事,没有质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只是履行着“一起回家”的约定,用沉默筑起最高的墙,也划出最清晰的界线。

      何闻野也沉默了。他知道,有些界限,不是现在的他能跨越的。有些伤口,也不是他有权触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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