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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2015.4.11 阴转雨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许禾开始每天早起为我做早饭。
起初只是简单的煎蛋、白粥配小菜,后来渐渐有了变化。
某天桌上摆着还冒着热气的小笼包,第二天又换成了金黄酥脆的油条。
他总在我起床前就把一切收拾妥当,自己却低着头快速吃完,将碗筷冲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才背起书包急匆匆地赶去上课,像是怕被撞见这份小心翼翼的付出。
直到今天,我休息。
闹钟响起又按掉,我故意在被窝里多待了半个小时。
推开房门时,厨房里传来细碎的水声。
许禾正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发呆。
锅里煮着面条,水沸得扑出锅沿,白沫顺着锅边淌下来,在灶台上晕开一片水渍。
他就那样站着,手里握着筷子,眼睛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竟对眼前的一片狼藉毫无察觉。
“水要扑出来了。”我出声提醒。
他吓得整个人一颤,手里的筷子险些掉落。
手忙脚乱地转头去关火时,被锅沿烫到了指尖,他轻轻“嘶”了一声,却也只是把手缩了回去,吹了吹,又继续伸手去拿抹布。
微弱的晨光透过云层照了进来,我看见他耳根通红,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已经在厨房氤氲的水汽里站了很久很久。
或许从我关上闹钟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准备这顿早餐了。
“其实不用每天都做,”我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漏勺,“偶尔也可以让我来。”
他抿着唇不说话,眼神却固执地追随着漏勺。
见我要盛面,他忽然伸手,轻柔却又坚定的将漏勺拿了回去。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手背,带着刚被烫过的微热。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我看见他食指上那个明显的红印。
“手给我看看。”
他下意识想把手藏在身后,但我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一把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让凉水缓缓流过那片发红的皮肤。
他被我措不及防地带着踉跄了两步,却始终紧跟着我的步伐,没有挣脱。
水声哗哗,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我捧着他的手,指尖轻轻抚过那片红痕。
我低头亲吻他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他。
许禾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整个人僵在原地,手腕在我掌心里微微发烫。
“还疼吗?”
良久,他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关掉水龙头,用干净的纸巾轻轻擦拭他的手,他没有抗拒。
重新拿回漏勺,我垂下眼,将面条仔细盛进两个碗里。
我把面多汤少的那碗推到他面前,汤多面少的那碗留给自己。
最后,我拿起锅里唯一的那颗荷包蛋,悄悄地,埋进了他的碗底。
“吃吧。”我边说边在他对面坐下。
许禾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低着头,盯着自己那碗面看了很久很久。
随后,他忽然伸出筷子,轻轻地、慢慢地在碗里翻找着什么。
当筷子触碰到那颗温热的荷包蛋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睫毛颤了颤,然后他抬起头,第一次在早餐桌上,完整地迎上了我的目光。
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里,此刻漾着细碎的光。
一瞬间,他便又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面。
只是嘴角,悄悄弯起了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
今天是周六,仔细想想,好像很久没带许禾去超市了。
况且这两周,他几乎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为期中考试默默准备着。
书桌前的台灯常常亮到深夜,第二天清晨,又能准时看见他带着丝丝倦意在厨房准备早餐的身影。
趁着今天两人都有空,我决定带他去趟超市。
超市里人声嘈杂,许禾始终跟在我身边,保持着半步远的位置。
一个既能触手可及,又不会显得过于亲昵的距离。
他依旧习惯性地垂着头,目光掠过货架底层那些更加实惠的商品。
经过零食区花花绿绿的货架时,我像往常一样放慢脚步,侧头问他:“有什么想吃的吗?可以挑一些。”
问完,我便噤声等待着那个听过无数遍的回答。
意料之内的,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捻了又捻。
就在我准备随便拿几个时,他却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定定地落在货架上的某一处。
那里摆着一排不知道是什么的零食,包装很普通,红绿色的包装在花花绿绿的零食中并不算很显眼。
他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在空中悬停了好几秒,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轻轻地碰了碰包装袋。
喉咙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却又异常清晰,“哥……我想尝尝这个。”
那句话轻得像幻觉,却让我整颗心都颤了一下。
我稳了稳呼吸,压下心头那阵异常温热的颤动,伸手拿了几袋。
“好。”
“香铛铛”,我默默记下它的名字,如果许禾喜欢的话,以后多买点吧。
他抬起头看我,又迅速低下头去。
只是那悄悄松开的衣角和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不安。
我把零食和牛奶抱在怀里,它们和其他食材日用品混在一起,成了最普通又最特别的一部分。
收拾妥当继续往前走时,我感觉到许禾跟上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点。
风从超市入口处吹来,带着一丝特有的暖意。
我的目光掠过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心里却是被一种更简单的满足感充盈着。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表明想要的东西。
真好啊。
深夜,一声闷雷在远处炸开,紧接着是窗户玻璃被雨点密集敲打的声响。
我猛然惊醒,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划过时,将房间映照得惨白一瞬,所有家具的轮廓都显得极为陌生。
雨势极大,哗哗的雨声几乎盖过了一切。
我掀开被子,正想下床去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却在这嘈杂的雨声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门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是被人死死捂在喉咙里,又被雷雨撕开了一道口子。
心下一紧,我立刻起身,轻轻拉开了房门。
昏暗的客厅里,借着窗外偶尔亮起的闪电,我看见许禾正抱着他的被子,像一尊小小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门口。
他没穿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睡衣单薄,整个人正无法控制地发抖,如同狂风暴雨中一片无助的落叶。
闪电再次亮起,照清了他的脸,满脸泪痕交错,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涣散地投向虚空,显然还深陷在刚才的梦魇中,没能挣脱。
“怎么了?”我将声音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到他游离的魂魄,“怎么站在这儿?做噩梦了吗?”
他迟缓地点了点头,嘴唇失了血色,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
恰在此时,又是一道惊雷,仿佛就在楼顶炸开,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许禾吓得浑身猛地一抽,几乎要跳起来,随即整个人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怀里的被子,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看着他惊惧的样子,我才恍然记起许禾是怕打雷的。
以前虽隐约察觉过,只是从没像今夜这般完全而又直白地显露出来。
不能再让他站在这里。
这样想着,我上前一步,接过他怀里那床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薄被,触手一片冰凉潮湿,不知是汗还是泪。
握住他冰冷发抖的手,我将他带进了我的房间。
他异常乖顺,任由我牵引着,爬上床,自动蜷缩到靠墙的最里侧。
他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即便躺下了,身体仍在一阵阵发着细微的颤。
我在床边坐下,伸出手,隔着柔软的被子,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就像安抚一只在风雨夜闯进家门受尽惊吓的小猫。
“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声音低缓,融进窗外的雨声里,“哥哥在这儿呢,不怕,不怕,很快就过去了。”
窗外,滂沱大雨渐渐转成淅淅沥沥的绵密雨丝,只是雷声不止。
掌下,那具紧绷颤抖的小小身躯,也随着我规律的轻拍和低语,一点点松弛下来,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被雨声和倦意重新带入睡眠时,却听见他带着浓重鼻音仿佛梦呓一般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来,“我梦见……他们都走了。”
“谁走了?”我低声问。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我又以为他睡着了,才极轻地吐出三个字:“…所有人。”
我没有再追问他口中的“所有人”是谁,也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语。
只是那只拍着他背部的手,未曾停下,保持着同样安稳的节奏。
又过了许久,他的呼吸终于彻底变得均匀,沉静,真正地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而我,就这样在床边坐着。
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从急促到舒缓,再到渐渐停歇。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点点被稀释,透出些许灰白,最后被温柔的晨光彻底取代。
渐渐的,第一缕纯净的晨光越过窗口,落在他恬静的睡颜上。
夜雨已止,天地澄明。
2015.4.12 阴
今天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所以许禾出门的时间比平时都要早,甚至比要上早班的我走的还要早。
可是我看着指针一格一格地爬过十点、十点半、十一点……门口却始终没有传来熟悉的钥匙转动声。
不是说好的十点之前一定回来吗?怎么还见不到人呢?
焦灼的情绪浮上心头,我拿起外套,正准备出门找他,拉开门的一刹那,却怔住了。
昏暗的楼道里,声控灯早已熄灭。
借着屋内的点点灯光,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冰凉的台阶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听见开门声,那个身影猛的一颤,缓缓抬起头。
是许禾。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看见是我,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团。
他下意识的想藏起来,却又停住了动作。
不知道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家,我感到很奇怪。
“怎么不进门?”我轻声问。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低着头,把手里那团被汗水浸湿的纸团递给我。
我接过纸团,就着屋内的灯光展开。
是成绩单。
目光扫过一众科目,最终停在数学那一栏。
12分。
在成绩单上显得格外扎眼。
不算很低,却足够让人心头一颤。
“老师说…要家长签字……”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说……明天…要请家长去学校谈话,要你和我一起去学校。”
我把成绩单仔细折好,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伸手去拉他,“先吃饭吧,菜在锅里,现在应该还是热的。”
我能感受到,那顿饭,他吃得如同咀嚼沙土。
筷子在碗里拨弄了很久,却还是没能吃进去几口。
洗碗时,水流声掩盖了他房间里压抑的抽泣。
洗完碗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出来。
无论我如何呼唤,他都不愿踏出那扇门。
我便也不再强求,或许是该让他自己静一静了。
深夜,我被喉咙的干渴唤醒。
起身去客厅倒水,却看见客厅沙发上蜷着一团黑色的身影。
许禾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那里,望着漆黑的窗外,肩膀微微颤抖。
我放下水杯,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许是感受到沙发微微一沉,他立刻把整张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头凌乱的头发。
“我是不是…”闷闷地声音从膝盖间传来,带着浓重的湿意,“…很没用啊。”
“一次考试而已,”我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紧绷的背上,抚摸着,“你已经很棒了,尽力就好。”我轻声安慰。
“可是……”他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我让老师看不起你了,他们说…说没有父母管教的孩子就是这幅德性。”
“他们说我烂泥扶不上墙……”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刺进我心里。
我伸出手臂,把他整个揽进怀里。
他先是僵硬,随即像终于崩溃的堤坝,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我的衣衫。
“听着,许禾”
我用双手捧起他泪湿的脸,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才不是‘没有父母管教的孩子’。”
我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说着,确保每一个字都落进他的心里,“你是许禾,你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弟弟。”
他愣愣地看着我,瞳孔里映照出我的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我的手背,滚烫不已。
我的指腹轻轻擦过他冰凉的皮肤,拭去那些不断滚落的泪珠。
我把声音放的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天,我陪你去学校,我们一起去,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好吗?”
许禾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再一次把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微微啜泣着。
2015.4.13 阴转晴
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许禾的班主任是个异常严肃的中年男人。
他说许禾不止数学成绩差,还性格孤僻,十分不合群。
我静静地听着他不住的数落着许禾的种种不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更过分的是,他甚至暗示许禾有破坏他人物品的行为,只是因为有同学看见他在那个同学位置附近出现过。
“…许先生?”他迟疑着开口。
他并不知道我的姓名,只是根据许禾的名字猜测我的姓氏。
“我姓江。”我声音淡漠的回复。
他推了推眼镜,这才继续说道:“江先生,我们知道您带着他也不容易,但有些孩子是从根子上就……”
“老师,”我打断他,“许禾不会乱动别人的东西。”
“可是我们有证人…”
“那就请证人来和我对质。”我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接受任何对我弟弟人格的猜测。”
办公室里气氛僵持。
就在这时,教导主任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神情傲慢的家长。
我大概猜出来他们都是那所谓的“受害者”一家。
“许禾家长是吧?”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眼神不断地上下打量着我,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你弟弟把我儿子的名牌钢笔弄坏了,你说这事怎么处理吧。”
“我没有!”许禾猛地抬头,语气里满是委屈,几乎要哭出来。
“你还不承认?”那个男人身旁的男生站了出来,指着许禾的鼻子,“我亲眼看见你在垃圾桶旁边扔的!”
许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看向我,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那些大人围了上来,一句接一句的谩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
“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了!”
“没教养的东西!”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低声啐了一句:“真是有妈生没妈养的杂种,也不知道是怎么考上高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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