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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
姜辞在他的旧宅中又等了整整两日。
胳膊上的伤敷了药,那日夜里睡下后,又不小心裂开了,渗出不少血来,心疼得阿棘眼睛都红了,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到今日,虽还隐隐作痛,触碰不得,但总算有结痂的样子。
阿棘这两日颇有度日如年的感觉,每日都要哀叹数遍,到底上回的安排能不能奏效,圣上到底何时才会下旨令谢彧领兵护送他们前往漠北。
姜辞面上不显,总劝阿棘耐心等待,实则自己也忧心不已,随着要出发的日子一点点临近,他的希望也似乎跟着濒临破灭。
一直到第三日傍晚,他们终于等来了宫中的消息。
来的是个宫中内官,却不再是上次来传圣谕时那位全然面生的,这一次,姜辞瞧着这位内官,倒觉得有些面熟,大约是从前在未央宫中伺候的小掌事,没法近至御前,只在人多的宫宴上做过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已去,从前常在御前服侍的内官们,自然陆续都换了个遍,反倒是从前被压在底下的,此刻终于有了向上爬的机会。
“姜侯,太子殿下急召入宫,快请更衣,随奴婢去一趟吧!”那内官亮明腰牌,说话时,语调和软,面带微笑。
姜辞看了眼那腰牌,此人名叫夏岚,是东宫的一位小黄宦。能替太子传话,可见的确得了提拔。
他不敢耽误,连忙换了一身绸面的深衣,骑马跟着这位夏内官赶往未央宫。
新君入主长安已三月有余,姜辞从未央宫中搬出,便也是三月有余。
这段时日,他鲜少出门,即便出去,也多轻车简行,有意避开未央宫这一路,今日,还是第一次重返故地。
天光将近,明净的日色染上橘彩,压在宫城外围厚重的灰色城墙上,自城门外长直的大道上遥望过去,巍峨高耸,庄严肃穆,一切皆如往昔。
毕竟,新君入城时,未费一兵一卒,亦未动一砖一瓦,长安仍是那个遍地王孙、满眼富贵的大雍都城,只不过,未央宫中的主人已悄悄换了一茬,就像从前无数次的改朝换代、君王交替一般。
姜辞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临近宫城的侧门,听见夏岚提醒,才回过神来,翻身下马,跟着他经城门守卫的盘查后,踏入宫中。
已是掌灯时分,换作平日,此刻的宫城应当大门紧闭,只开一处小小的口子供宫中的贵人们传人进出,可今日却是大门敞开,灯火畅明,往宫内走时,还能隐约听见鼓乐之声。
夏岚双手插袖,快步引着姜辞进去,却不是往东宫去,而是朝着西面的沧池去。
宫中道路,姜辞最熟悉不过,鼓乐声渐近,灯火也愈明,他便多问了一句:“敢问夏内官,今日宫中可是有夜宴?”
“姜侯好眼力,前几日谢将军入城,陛下龙颜大悦,容将军休息两日,至今日遍邀各位宗室与亲贵,一同宴饮。”
姜辞默了默,想起那日在路上见到的人。
看来今夜这场宴,是新君特意为谢彧而设,要将谢彧推至长安旧贵族们的面前,以彰显天恩。可见新君的确对这个妻族的外甥十分看重,疼爱程度甚至不输亲子。
这本是从前的姜辞也能得到的待遇。
六岁入京那年,他身子骨弱,病了一茬又一茬,姑母日日守在他的榻边,见他即便病着,也总是梦魇,在梦里也不忘求她别将他赶走,心疼极了,等他病好,便请姑父做主,邀来城中亲贵,专替他办了场宴。
那是姜辞第一次感受到亲人的爱意。
而现下,穿过岸边长长的走道,进入那方修筑于水中的渐台,远远瞧见那一根根廊柱、一道道门扉之间透出的熠熠烛光,还有那些映在烛光中的,堆满笑意的许多张熟悉的脸,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如今已成了别人的热闹。
姜辞到底还是有些恍惚。
是夏岚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神。
“姜侯且请稍候,容奴婢先入内禀报。”
姜辞这才注意到,自己已被夏岚带至渐台的北向的另一侧,与方才的纸醉金迷相隔不过数十丈,耳边饮酒谈笑与轻歌曼舞的声音已变得不甚清晰,长而曲的行廊一侧被丛丛黄白的蒹葭包围着,处处透着幽静。
夏岚进了前面不远处一间半敞着门的屋子,不一会儿便退出来,引姜辞入内。
熟悉的感觉越发扑面而来。
姜辞记得这间屋子,从前,嘉献帝在渐台设宴时,姑母便常会在倦了后到这儿小憩,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姑母本是温柔娴静的性子,盛极之时,也常有无端的忧思愁绪,姜辞那时总是不懂,如今想来,更忍不住伤感。
屋子里的摆设还同从前一样,连几案边的烛台都未变过,只是炉中燃的不再是姜夫人喜爱的沉香,而变成了甘润温暖的龙涎香。
榻上坐的人自也都不一样。
跨过门槛时,姜辞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
正中对着长长几案的榻上,坐着一位大约二十四五的年轻郎君,一身玄黑的绸纱深衣,纹理细腻,光泽柔亮,再配上一方远游冠,一看便知身份,正是新君刘烈与皇后赵伯姬所出嫡长子,如今的太子刘沅陵。
只是,与刘烈那一身无法忽视的勇武魁硕之气相比,刘沅陵的面容五官间,虽也有其父三分影子,可更多的,却是一种温和儒雅的气质。
此刻,他半靠在榻侧的隐囊上,姿态放松而随意,面目间亦有淡淡的笑意,看起来十分随和,让人不自觉中也跟着稍稍安心一些。
可是,另一张榻上的人,却与他截然相反。
挺拔又高大的身影,哪怕是坐着,也半点没有放松下来的意思,仍旧后背笔直,双手垂在两边的膝上,一丝不苟,宛如在军中一般。
还有那张轮廓分明、五官英挺的脸,那教人无法忽视的肃穆之气,不是谢彧又是谁?
姜辞只扫过这么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快步行至二人榻前,躬身行礼。
“起来吧,不必多礼,”刘沅陵温和的声音响起,“姜辞,今日召你入宫,是孤有一事相询。”
姜辞闻言起身,却不敢抬头,只垂眼瞧着地上被烛光照得有些耀眼的漆面。
这座立于沧池水中的渐台,一砖一瓦都是由整个大雍最出色的工匠精心修筑而成,这层漆面,自然也平整如镜,此刻,正映着两道模糊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受到来自侧面的目光,正牢牢盯在他的身上,那种熟悉的,像利刃一般的眼神,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春日。
“殿下且请说,臣定知无不言。”
“孤听闻,嘉平公主嫁至乌孙这一年多里,每三四个月,便未央宫寄来一封家书,交予姜夫人,算时日,应当有过至少四封家书,这些书信,都是直接奉至姜夫人手中,不曾经朝廷官员书吏之手,未曾留下记档。乌孙乃大雍盟国,自五年前归附后,便往来不断,到去岁,我大雍内事纷扰,这才疏了边地诸多事宜,如今,朝局渐稳,百废待兴,自也该一一恢复。姜辞,你过去与姜夫人亲近,可知嘉平公主信中所提何事?若有关系两国邦交之事,孤恐怕还得仔细思量。”
刘沅陵的语气听来十分平和,半点没有要以权势压人的意思,教人很容易便会卸下心防,放松警惕。
姜辞自不敢放松警惕,闻言原本低垂着的眼睛又飞快地抬了抬,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刘沅陵的脸色,似乎犹豫不决。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肌肤白皙、身材修长,再加上近来大病一场,又清瘦了几分,此刻被烛光映照着,就那样低垂着眼孤零零站在中间,竟莫名令人感到于心不忍。
谢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姜辞的面上滑过。
他方才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个相貌精致的白面小郎君,就是前几日他在宫外的街道上遇见的那一个。
那一日,姜辞也是这般,无辜又无措地站在他的面前,满身尘土,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和那个
谢彧移开目光,捧起酒樽饮了一口,再放下时,酒樽的底部触到食案之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动静。
那一声响,突兀地将屋子里的安静打破。
“若不说实话,着人拖下去拷打审问便是。”谢彧的语气又冷又沉。
姜辞瘦削的身子抖了抖,面色也白了一分,看着榻上的刘沅陵,双膝发软,慢慢跪下,轻声道:“臣曾听姜夫人提过公主在信中所言,去岁最后一封信,的确提到乌孙王庭与漠北王庭来往渐频……”
刘沅陵道:“看来,传言并非有假。”
谢彧盯着姜辞,冷冷道:“殿下,他是姜峤的儿子,他的话不足信。”
刘沅陵无奈地叹气:“子麟,你明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漠北的新单于屠吾思至今意图不明,大雍必须立刻将其震慑,同时稳住曾经的盟友乌孙,才能守护住凉州边地的平静。
谢彧当然明白刘沅陵的意思,可积攒了十余年的仇与恨,又岂是这样轻易可以吞下去的?
他沉默片刻,猛地从榻上起身,大步走到伏跪着的姜辞面前,二话不说,一脚重重踹在姜辞的肩头,将其踹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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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台南面,一扇扇大敞着的门扉内,宴会尚未止息,新君早已离席,就连太子,也带着谢将军不知去了何处。
留下满室亲贵重臣,饮酒多时,倒让原本还有些严肃的气氛变得随意。
魏衡坐在自己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饮酒,时不时听到耳边飘过狐朋狗友们说笑的声音,却怎么也听不进心里,一双眼睛时不时看向屋外被一盏盏宫灯照得半明的长廊。
方才,姜辞就是从外面那条长廊上经过的。
那熟悉的侧影,不见从前的嚣张跋扈,倒变得无声无息,好像有意要融入灯光之后的沉黑夜幕一般,可不论怎样变,就是化成灰,魏衡觉得自己也不会认错。
这个时候,姜辞怎会入宫?必不可能是来赴宴的,先帝与姜夫人已去,如今的姜辞,根本没资格踏足未央宫。
那便只可能是受诏入宫。
魏衡猛地灌下一大口冷酒,心中那股来历不明的焦躁不但没有被压下,反而被完全激起,引得他锦衣之下的身躯忍不住抖了抖。
身旁作陪之人又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听罢,纷纷抚掌大笑。
魏衡却没了兴致,搁下手中的酒樽,独自起身,离开热闹的大殿,绕过南面长廊,往渐台更僻静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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