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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云黛提着灯笼,面无表情地静立在廊下,四名侍女垂首而立,显然等候多时。
凤微瞬间僵在原地,默默把沾血的袖子往后面藏,侧步躲到楚际背后,她踮起脚尖,能缩多小缩多小,恨不得蜷成小小一团,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将男人的衣带扯得绷直。
楚际:“……”
他下意识退了半步,一动,凤微就攥着衣带也跟着动。月光如水倾泻,二人重叠的身影投在亮堂的地面上,被拉得很长,高大的轮廓后突兀地探出一块拱起的地方,活像民间传说中诡异的人首马身的动物。
云黛微笑,率先打破沉默,“婢子猜,女君与侍君需要解释三件事。”
“第一,为何偷溜出府?”
“第二,为何满身是血?”
“第三……”她目光落在楚际腰间渗血的衣料绷带上,“何人所伤?”
凤微伸出手指在楚际背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道:「摔的!」
楚际:“……”
他无视了这显而易见的胡言乱语,而是说:“劳云黛姑娘请太医过来。”
宁王府因凤微的疯症,常年驻守着一位孙太医。
云黛抬眼看了看楚际,恭敬垂首道:“婢子这就去请太医为侍君看诊……”
“不必。”他打断道:“是为女君。”
云黛惊慌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焦急道:“女君出了什么事?”
“她失声了。”
“什么?!”
云黛顾不得礼数,急忙快步绕到楚际身后想要查看凤微的情况,凤微牢记自己痴傻的人设,人一过来,立刻像受惊的兔子冲反方向躲闪,灵活得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扮足受惊害怕的模样。
“女君……女君……”云黛试图安抚,“您让婢子看一眼可好?”
无论她如何柔声哄劝,凤微始终躲在楚际身后,仅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
两人绕着楚际转了小半圈,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无计可施之下,云黛只得向楚际求助,“烦请侍君送女君回房,婢子即刻去请孙太医。”
语罢,她便带着一众侍女匆匆离去。
“出来。”楚际回首睨着身后鬼祟的女子,嗓音低沉,“为何躲着不见人?”
凤微一通比划,乱七八糟的举动似个蹩脚的戏班子学徒,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装傻比较考验演技。
楚际眉头紧锁,看了半晌也没理解她想表达什么,索性放弃,“快些走,莫学那戏台上的把式。”
凤微鼓起腮帮子,气得跺跺脚。
你才唱戏,你全家都唱戏。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寝屋,孙太医也提着药箱急促赶到。
“王爷这脉象……”孙太医的手指搭在她的腕间,眉头越皱越紧,细细思量,沉吟良久才收回手,“乃是惊惧过度,气结于喉所致。”
“至于失语之症……”她瞥了眼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的楚际和云黛,斟酌着用词:“何时能言,全凭王爷自己。”
凤微眨了眨眼,有些苦恼,若是一直不能开口,不知去红芍先生那里受考校时,能否用手写代替。
思及此,她在案几上轻叩两下,将众人的目光引向自己,抬手比划了一下,表示询问。
孙太医叹气,解释道:“好比一扇门,钥匙原在王爷手里,何时愿启,何时便能开。”
过了会她许是想起凤微听不懂她的话,换了更直白的说法,“王爷,想要说话,就试着解开心结。”
“心结不解,药石也是枉然。”孙太医指了指凤微的心口。
凤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暗自思忖,这心结……怕是原主的结,看来这哑巴戏,还得唱些时日了。
闻言,云黛的脸色更加不好,目光锁定凤微脖颈处泛着青紫的指痕,对孙太医道:“孙太医,女君颈上的伤需得立即处理。”
“微臣明白。”孙太医翻出药箱里的舒容膏,小心谨慎给凤微涂抹。
云黛的眼神不善地转向楚际,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侍君,借一步说话。”
凤微被迫仰着脖子,眼睛止不住往门外瞟,楚际……应该不会有事吧?
屋外,云黛朝楚际一福身,丝毫不怵男人周身凛冽的气势,“侍君今日携女君出门,奴婢本不该置喙,但侍君既领了陛下口谕护卫女君,此番女君受伤,便是您的保护之道吗?”
楚际抱剑而立,居高临下审视云黛,嘲讽地勾了下嘴角,“我接了旨不假。”
“至少我保住了女君性命,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她做了什么?除了威逼利诱,可曾派过半个人影?”
他忽地俯首,阴影笼罩云黛,“莫非陛下对宁王的'拳拳爱护',不过是做给朝臣看的戏码?”
“放肆!”云黛厉声呵斥,随即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府中突遭花楼刺客袭击,所有影卫都在迎敌,奴婢原以为……侍君能护女君周全。”
她缓缓跪地,额头触上冰冷的地砖,伏首请罪,“适才婢子情急失言,冒犯了侍君,请侍君责罚。”
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最恨这等口蜜腹剑之人。
“那便……”楚际眼底寒芒乍现,欲要拔剑,屋门“嘭”地开了。
凤微颈间裹着尚未缠好的绷带,一出来就拉住楚际将他拽进屋里,她指向男人胳膊和掌心上翻卷的伤口,朝孙太医使了个眼色。
待孙太医拿取出金疮药正要上前,凤微拦住了她,大凤朝的男子最重贞洁,这煞星虽是个杀神,但凭他那撩一下都害羞的劲,若让旁人看了身子,指不定要闹出什么血案来。
孙太医退下后,凤微冲坐在床沿的男人挑了挑眉,上手去扒他染血的衣襟。
先前包好的伤处早被血浸透,偏偏这人无知无觉,一点也不在意。
楚际由着凤微对他上下其手,等伤口重新包扎妥当,正要拢衣,却见凤微打着哈欠,端来一盆热水。
方才孙太医私下叮嘱,说他身上伤口未愈不宜沐浴,临近春末的季节,天气不算太热,最好用水擦一下。
楚际并不打算让凤微近身,垂眸时瞅见她脏兮兮带着些许血渍的小脸,鬼使神差地抽走她手中沾了水的帕子。
凤微茫然,还维持着拧帕子的姿势。
抢帕子干什么?难道这煞星要自己擦么?
未及细想,温热的湿意便贴上脸颊。
她浑身一僵,眼眸倏地睁圆,清澈的瞳孔里映着男人缩小的倒影。
那双执剑的手捏着素帕,细致地擦去凤微脸颊上的泪痕和血渍,力道放得轻而柔,仿佛在擦拭易碎的瓷器,整个人犹如春风吹拂冰雪,化作了三月溪水。
擦好了脸,凤微仍怔忡着。
楚际唇边不自觉扬起弧度,忽地屈指戳进她脸上的软肉,陷出一块可爱的小涡。
她眨巴眼,努了努嘴,神情戏谑,朝对方先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点向他的方向,指尖悬在半空顿了顿,隔着虚空触碰他的眉心,随后食、中指相叠,并点动一下,紧接着握拳,拇指竖起,最后双手食指交叉完成一句话。
「你真是个好人。」
室内寂静无声,眼前人的眉眼弯成月牙,笑意盈盈,青丝从肩头滑落,宛若一只无害温顺的小动物。
楚际攥着帕子的手蓦地一停。
“什么……意思?”
凤微无奈放下手,这人之前的聪明劲去哪了?
“是……夸我么?”
凤微缓慢颔首,还算不太笨。
楚际眉梢轻扬,心底漾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色,他转身去绞帕子,再回身,凤微头一歪正正抵上他肩头,呼吸均匀绵长。
她睡着了。
平日里装疯卖傻、伶牙俐齿的人,此刻安静得像只收起爪子的猫,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侧脸的青丝几缕不听话地黏在眼角,随着呼吸动作微微摆动。
楚际不由自主地靠近,用手拨开那一缕发丝,目光落在她左眼下方,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痣,浅褐色,像是谁不经意用笔尖点了一滴墨。
他似乎极少观察她的长相如何,这颗小痣亦是今日才有所发现,他几乎能想象她瞪眼时小痣轻动的模样,得意洋洋,灵动俏皮。
中衣领口因睡姿散开些许,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颈子,纤细,脆弱,而纱布之下若隐若现的青紫指印。
是他留下的烙印。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摇曳流动,他如梦初醒般直起脊背,见睡梦中的人无意识蹭了蹭自己,那颗缀在眼下的小痣便隐进了睫羽的阴翳里。
楚际耳尖蓦地烧了起来,在昏暗光线中洇开浅浅绯色。
“我可以……相信你吗?”
细若蚊蝇的呢喃转瞬便散在了夜色里,掀不起半丝波澜。
月色很凉,风声很轻,楚际静坐如磐石,注视着陷在睡梦中的人,待到一束暖意照在他身上,才恍然惊觉。
天亮了。
“唔……”凤微的眼睫刚掀开一条缝,正瞧见楚际身形一晃,僵坐整夜,腿脚已然发麻,一挪便是一个踉跄,她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朱唇微启仅溢出几声气音。
啊……忘了还不能说话。
她看清男人眼底的血丝,开始疯狂比划。
「你一夜没睡吗?」
毫无章法的手势,楚际眉心微蹙,也不知看没看懂,他点了下头。
凤微当他明了,忽然拽住他的衣袖往床榻拖,见人纹丝不动,她强势一推,这点力气本应蚍蜉撼树,谁知楚际顺势倒下,衣摆霎时铺开一片。
凤微素手轻拍锦衾,美目里盛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双掌合十贴在腮侧,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楚际自然不懂这番现代化的指使,只觉古怪,他静卧如松,淡淡地瞧着她。
凤微无语憋嘴,携着温度的掌心覆上楚际的双眸,好似给亡者阖眼般郑重。
这行径倒让楚际眼睫一颤,嗓音沙哑:“是要我……安寝?”
手背上传来轻快的拍打,他透过指缝看见对方露出满意的笑容,颇有几分孺子可教的意味在。
凤微扯过棉被往人身上一盖,温暖的触感瞬间席卷了他全部的感官。
楚际一僵,罕见地显露出呆怔。
他恍惚想起花楼的地牢,那些年刀刃似的寒意早将记忆里的温度刮得干干净净,他好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太阳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了。
应该就是这样温暖的,融着清香、温馨的气息。
太久违了。
未觉身旁有动静,楚际微撩眼帘,见凤微正盘腿揉眼,打着哈欠,他突然脱口而出地问:“妻主……要起身吗?”
凤微眯着眼摇摇头,那姑娘歪着身子向软枕上一栽,脖颈弯出个极奇怪的弧度,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睡了。
楚际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看着身侧人那别扭的睡姿,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依然给他让出半边床榻。
彼时窗纸处的朝曦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勾勒出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静谧而亲和。
楚际没有同她客气,占据床边一侧,与她保持距离,被褥里的暖意丝丝缕缕缠上来,令人无比眷恋。身为杀手,这般松懈实属大忌,但他不受控制地贪恋,甘愿饮鸩止渴。
便纵这一回吧。
床榻不宽,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凤微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散了满枕,有几缕甚至拂到了他的手臂,带来微微的痒。
楚际合眼假寐,倏听窸窣轻响,凤微小心翼翼支起身,为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他,又像是怕被他发现。
他假装睡着,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凤微见他睡了,但薄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几分凌厉,她浅叹了口气,轻轻将软枕往他那边推了推,两道呼吸渐渐缠作一处。
日上三竿时,楚际先醒了,他发觉自己竟睡得如此沉,在往日是绝无可能的。
转头看去,凤微不知何时已蜷成一团,额头几乎靠着他的肩膀,他情不自禁地多躺了片刻,盯着她缓缓颤动的睫毛出神。
直到门外传来云黛的敲门声,楚际猛然回神,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接下来的日子,凤微虽不能言,却成了楚际的小尾巴。
晨起,她会安静地同他用早膳。等伤好得差不多了,楚际在院子里练剑,她就坐在一旁的小几上默背医书,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心虚地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天气好时,凤微会坐在廊下,嘴唇无声地翕动,背诵医书的内容,唯有一道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她身上。
凤微灵机一动,拿着医书奔向练剑的某人,楚际剑势骤收,转头看向她。
就见对方将医书塞了过来,在他手心上轻划:
「抽我。」
楚际墨瞳明显掠过一丝不解,虽不明就里,但他表示尊重。医书在他手中扬起,书页哗啦作响,准备朝凤微头顶来一下。
凤微急急按住他手腕,这动作俨然不是要帮她抽背的样子。
仅一瞬,她失笑扶额,再次拉过楚际的掌心,写:「是让你帮我抽背功课。」
楚际误解了她的意思,这下不仅耳根发烫,连脖颈都蔓上了薄红。
凤微正欲调侃,云黛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在十步外端正行礼,“女君,侍君,陛下口谕,三日后宫中设春宴,请二位务必赴宴。”
她搁在楚际腕间的手指顿时一松,面容唰地惨白,脑中嗡鸣爆发。
完蛋了完蛋了!
原主便是在春宴上发疯落水的!
这些日子顾着研习医书,把这要命的事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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