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潋

作者: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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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秀


      最近坊间最为义愤填膺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科场徇私舞弊案。

      寒士崛起。

      高门贵胄多有牵涉,一众世家门阀便遭褫夺。

      帝王年轻但手腕老道,恩威并施,挣得国库充盈。

      连街边的乞丐都在夸赞这位才掌实权没多久的帝王雄韬伟略,乃国幸民福。

      颂时端坐圈椅,听积翠条分缕析地汇报这些资讯,而乌金细链缠在她外缀流苏、内衬狐狸毛的鹤氅,恰似佩戴臂钏,其延伸处,拴着一碧眸、凹眼窝的异域男——赫然是那日陋巷假摔、趁机偷袭她的新任睿王·单均!

      傲然挺立若松的单均,身单衣薄,唇色欺霜。

      颂时牵拽细链。

      积翠帮腔:“姑娘我今日想玩冰浴?”

      垂眸,指尖抚过冰凉细链,来回摩挲,颂时勾唇蔑笑:“再喂点软筋散,别溅的都是水。”

      而被捆着双腕、还遭用药毒哑的单均,对该对主仆自从溪中捞起他带回府邸、先诱哄他旧时相认、良言优待几日、再毫无征兆地拿他当药物实验品的恶劣,深有体悟,闻言便知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磋磨;但他铮铮铁骨,怎会归降?何况,求饶会让她弃如敝履,她呀,七岁垂髫之年,便慕强扶弱;所以,他受不住,也得硬熬啊!

      浸泡在噬髓刮肉的冰水里,感官渐趋麻痹,但草原莽汉,这等磋磨,尚能撑得住,却,依稀间,瞥见她疏离神态,才觉痛不可抑——原来,她真的忘记幼时情谊。

      日晷移影。

      盏中茶空。

      他终晕厥。

      颂时倦懒地撤盏,捻起一块酥糖细尝,甜沁舌尖,稍加缓解缀绿一行遇袭失联的愁绪,见趴着的敞襟男人眼皮眨动,知是他涣散的意识回光返照,便吓唬说:“他若还不招供来往密信的代码短语跟密钥,干脆撬牙拔舌割肉,给丢到溪涧喂鱼吧。”

      单均努力撑开眼皮,奈何徒劳,只能晕厥前自诫要坦白。

      命运的齿轮啮合。

      而被裹挟的众人,各有思量。

      但,时光挑拨,却没全是坏消息,譬如,旧岁近暮,自缀绿启程已转瞬月余,颂时正忙着跟积翠焚香供果、剪贴窗花,缀绿便背着包袱风尘仆仆地归家,后边还有近一载未见、戴着斗笠的连碧。

      缀绿热情地给自家姑娘熊抱,激动得涕泗横流。

      颂时撇嘴吐舌,除担心她背部中刀、是否伤愈之外,也没忘嫌弃她没正形,当然,还抽空问候连碧:“你真是越发的瘦削飒爽,酷!”

      一向寡言少语的连碧,回以点头致意。

      寒暄后,她们欢天喜地忙碌。

      撤旧布新。

      夜。

      主院,因缀绿伤口结痂、为免撕裂,祭灶饭便没让她逞强掌勺;席间,颂母精神矍铄许多,洋溢着笑语欢声。

      姑娘们囔着要寻热闹,颂母便带着嬷嬷先行离席。

      但,喧闹难免搅扰颂母清净,她们就又滚回别院。

      酒酣。

      兴至。

      相邀跳舞。

      缀绿哼着从边塞牧民处学来的磅礴豪放的曲调,连碧围着篝火盘坐蒲团,枉顾颂时的盛情,但没关系,还有积翠陪颂时瞎胡闹,没鄙夷彼此的舞姿、像跳大神逐鬼驱魔。

      却,蓦然远处天际烟花璀璨,映亮京郊角隅,而瑰丽稍纵即逝,预热过后,是更紧俏的各种纸鸢绽空。

      烟花劈里啪啦。

      纸鸢眼花缭乱。

      浅醉的颂时眯缝起眸,直瞧得眼眶发酸,才迟钝地警觉貌似此乃符清珣发出的信号弹;她脚步踉跄,幸好有连碧挑剑及时搀扶,使她得以免摔。

      颂时傻笑:“就知你面冷心热。”

      许是喜迎新春精神爽,一惯面瘫脸的连碧,甚至站起体贴地掐着她肩膀、助她站稳。

      但,有符清珣这扫兴的从中作梗,颂时没再调笑、过嘴瘾,而是积翠靛取解酒药,吃完,披好兜帽斗篷,也仅让她随行,前去赴约。

      而符清珣,挺有觉悟,提着两坛桃花醉与许多新奇的烟花棒。

      酒免喝。

      颂时接过,径自丢给积翠保管。

      倒是酷似河滩香蒲的烟花棒,她兴致盎然地研究。

      符清珣便顺势托起她的腕,附在她耳畔低絮道:“别动。”说着,自怀中摸出火折子,还抬脚踢翻灯笼,烛灭,暗涌,黎明前的夜,就黑咕隆咚地自四周欺压,但没持续几秒,又被他吹亮的火光给驱散,“我帮你点着。”

      然后,颂时手持的烟花棒,如蒲棒飞絮般,炸燃簇拥的光芒。

      该怎么形容呢?

      好像揉碎的繁星坠晚湖,而她恰好掬起一捧水,水中星烁闪耀,皆淌在她掌心。

      比起遥不可触的仰望,这种牢握己手的欣忭,让颂时贪恋;兴致所至,她翩跹起舞,挥舞着劈里啪啦燃烧着的烟花棒、绕圈画圆玩,当然,也趁机脱离遭背后抱的桎梏。

      拎着花鸟纹梅瓶的积翠,扶额,感慨:【姑娘开心得像秋后的蚂蚱蹦跶!】

      而符清珣,眉梢蘸笑,视线缠着颂时随行,迸溅的星光映亮中,她霞染香靥、波湛横眸,就没枉费他宴饮群臣后、明日还要举办大朝会的罅隙,仍马不停蹄朝城外赶的狼狈:“我就知你会喜欢。”

      颂时美靥如花:“确实新鲜。”

      符清珣邀功:“这可是连贵妃都争抢着要的稀罕玩意儿。”

      “听闻贵妃容貌昳丽、才艺俱佳。”颂时虽蹩脚,将那美人计学而废、致出师未捷,但这跟美人计本尊无关,没法迁怒,何况,她还挺想一睹芳容,“你不在宫中陪着贵妃共度良宵佳节,寻我作甚?”

      “你想见贵妃吗?”

      “倒是想见。”差点怀疑他会读心术,趁着晦暗颂时斜觑,却见他神色如常,“能?”

      “当然,可以扮成小太监进宫。”杵在她将熄的烟花棒尾端,又点燃一根相递,符清珣看似给选项、实则诱导性极强地抛橄榄枝,“或者,选秀,若成,即可常看久伴。”

      颂时被他的提议吓到胆颤,无论一时兴起,抑或蓄谋已久,他既出口,便需加提防——若说以前的示好及偏袒,尚且为有所忌惮的试探,那如今这番说辞,全然暴露他筹谋中的企图。

      缄默糊嘴。

      烟花棒燃烧殆尽。

      充当侍者的符清珣又递给她一根。

      颂时却扔了铁签没再续燃,亮光悉数隐去,淤黑中只余两双无声对峙的眸,似坟茔鬼火,锃亮。

      积翠扣握剑柄、严阵以待。

      风捎硝烟。

      欲语还休。

      扮随从的禁卫军统领跟暗卫,亦均壁垒森严地警戒。

      最终,还是颂时噗哧发笑:“你心悦我?”

      符清珣答得认真:“嗯。”

      “贵妃呢?”

      “?”

      “你喜欢她吗?”

      “当然。”

      “缘何?”

      “她陪我、助我、知我。”

      “真是体己人,但我恐怕做不到,我粗野鄙陋,连我娘都说我狗嫌鸡恼。”既喜欢,还是自幼时扶持、相濡以沫至今的知心枕边人,却,被提起时,只以封号代称,连亲昵些、默示偏爱的乳名呀都无,可见真心凉薄;夜幕辽阔,星散云横,颂时先抑、妄自菲薄,话引下句,“我娘还说,我想这野鸡虽注定无凤凰富贵命,但,能没被折翅翱于旷野,倒也不失为一桩公道。”

      “你自当恣意洒脱…”

      “听说,”颂时截断他的游说之辞,“那是座金铸的、镶嵌奇珍异宝的鸟笼,你或许独爱,还请勿施于我。”

      “我可能吃醉酒,一时胡言乱语,”虽有笑意,却脸僵敛眸,舌尖顶腮,一声叹惋,符清珣自嘲地掰弯烟花棒藏袖,屈尊降贵型打圆场,“…见谅。还玩吗?”

      “乏了。”

      “便不挽留你。”

      “嗯。”踱步站至积翠旁,颂时手覆在其袖口,“路遥天黑,你且回宫吧。”

      两行人背道而驰。

      符清珣等人策马扬鞭,积翠则继续撑筏。

      竹筏有椅,椅背挂着破损的灯笼——被符清珣以内力熄烛所致,是颂时难以企及的浑厚精湛,可见,他养精蓄锐这些年,早在筹划一举扳倒她爹的契机,却谁知,她结盟送契机,还惹得自己也遭惦记,呵,以符清珣滴水不漏的秉性,选秀进宫怎会是兴起的顺嘴一提,恐怕已诉诸动作。

      积翠脸布阴霾:“他哪是提议,分明欲强抢!”

      见她鼓着腮帮义愤填膺,颂时枕臂后仰、蹬直腿:“我见了新鲜玩意儿,也会想据为己有。”

      “姑娘怎会是物什?”

      “都一样。”

      “瞎说!”

      “别紧张。”见她气得跺脚,颂时谐笑,“柴房锁着的那异域美男,不说我神仙投胎吗?等历完劫,我位列仙班,还惧他一介人间帝王?”

      “他那是烧糊涂的瞎话,你也信。”竹林绕溪,竹篙拨水叮咚,积翠对那人的痛恨,如这竹、水,连绵不绝,“登徒子,竟还敢痴想姑娘为他双/修的道侣,简直恬不知耻!”

      “别玩死。”

      “嗯。”

      “只报一人之仇,多无趣。”颂时劝解,并非无用的仁慈泛滥,而是既已烂透的族群,就该斩草除根,所以,部族新王,无疑是最好的饵,“凝靛这几日模仿得如何?我忙着陪娘,都疏于关注。”

      “八分像。”

      揪一竹叶抵唇,却依旧吹不响,又扔进溪流,颂时坐好扶鬓:“那便是快了。”

      遣擅易容术的凝靛前往边塞假传调兵遣将之令,势必会耽搁姑娘治疗,不愿其涉险,积翠再劝:“过了初二,便让凝靛潜回宫中寻药,我这家仇,总是能拖。”

      颂时体质已近耗空态,勉力填补,亦难挽颓势,所以,比起千载难逢的能将仇敌一网打尽的契机、让积翠得偿所愿,比她苟活更重要。

      颂时没吭声。

      而隆冬总是过分寂静,就连水声,都似吊着细弦。

      只是,明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热闹,她恐无福畅享了。

      愁据心头,颂时揉搓指腹,那里,是她故意折断烟花棒残存的火药粉末——那硫磺熏鼻的气味,她猜了个大概,便使计留一截以供研究:“它不像西疆所产,你善制毒,对药理、成分多有研究,把这务必搞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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