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泪雨

作者:33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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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冰船



      雪落得冬野发寂。

      白洛未及等来对方的只言片语,手机倏忽沉于黑暗。

      模糊的夜灯泻于黯色的屏幕,倒映着她缀着泪的眉眼。

      一个人茫然无措吸吸鼻腔,免疫系统孱弱的身躯经风雪剜刻良久,寒意已渗入肺腑,昏昏沉沉的冷感缠缚周身。

      怀中小猫温热犹存,她却难以借力起身。

      久蹲的双腿早已酸涩无力,起身一瞬,重心倾塌,膝盖重重撞上厚雪。

      双手沾满白雪,晶莹而冷冽。她随意掸去衣上积雪,白痕转瞬又被新雪覆灭。

      像生命对她的冷漠,纷纷扬扬,永不停歇。

      跌跌撞撞的纤细身影,慢慢融入苍茫的冷色。

      末班公交早已驶离。
      长长的银杏大道空寂廖廖,唯有雪夜灯火阑珊。
      唯有雪花飘,飘,飘……

      不知归途何在,不晓前路通向何方。

      更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
      困于雪野,困于心狱。

      手机关机,导航失效。
      她天生方向感不佳,东南西北尽失。

      只记得怀中小橘猫温热的躯体,和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层。

      可有些路,走着走着就通了,想太多,反而废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杭江大桥下,桥面偶有呼啸而过的大货车。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一片片雪雾,趴在乔栏杆上的身影单薄落寞。

      两岸灯火稀疏,渔火摇曳,像谁在暗处点烟,忽明忽暗。

      雪影与天光连成一片,恍惚间,分不清是雪落江中,又或江流入了夜空。

      清醒太累,迷离才够味。

      这城市人海离散。
      谁在你影里。

      *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

      视界恢复一线冷白,斜斜刺入薄阽沉得发黑的眼睛。

      多半是她发现拨错了人。
      也好,她主动挂了,省得他动手。

      睇着短短20秒的通话记录,舌尖抵了抵腮帮子。
      记忆偏不讲道理,反扑而来。

      女孩的眼睛干净得近乎透明,眉眼间是不经世事的姣好。
      一声憨憨绵软的“小叔叔”,分明是醉态可掬,却偏生有种令人失神的蛊惑。

      莫名不安。

      现在打过去?
      太急,太贱,太落了下乘。

      不闻不问,又他妈难释怀。

      斟酌再三,指尖一动,信息已发。

      没有废话,没有问候。
      只有一笔转账,静默落入她的账户。

      酒吧重金属音浪沸腾,轰鸣声冲刷着耳膜,烦躁横冲直撞血管。

      摸了颗烟叼唇间,火光明灭难定,混沌的光影勾描眉骨间的燥意。

      时间化作烟灰,随心跳的节奏坠落。

      烟卷燃至三分之二,指间骤现一道冷光。

      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方才20秒的语音通话。

      仅一瞬挂断。

      「对方手机已关闭,无法接受视频通话。」
      提示一闪而过。像小丑。

      薄阽顿觉不妙,抓沙发上的羽绒服,冲二楼包厢。

      有人拽卫衣下摆。
      “出什么事?”

      “松手。”
      薄阽不回眸,身形如黑影,三步并两步上楼。

      二楼长廊,暖金灯光假温柔。

      实木门后包厢,是他的地盘。装修时特意预留了一间自用。

      跑车、机车钥匙藏于柜中。他今晚喝了不少酒,无法驾驶跑车,疾驰的唯有铁骑。

      抓钥匙,扯头盔,径直奔向楼下。

      酒吧外的烈烈冷风,割一身凛冽。

      步入停车场,迅速找到自己的机车,插入钥匙,启动引擎,轰鸣声长夜中回响。

      *

      天际是泱泱不息的江水。

      杭江大桥渐渐模糊。人影小成一点。绝望的眼神望着灰色马路上的冰痕。

      雪于她,不是季节。
      是刑期。是梦魇的引子。

      雪团堆着堆着,冻成冰晶,刺眼般剔透。像糖。像毒。像她碎掉的心。

      一样的美,一样的毒,一样的冷,能把人从内到外,冻成一具只能喘气的尸体。

      被救回人间的第一个凛冬,她常凝伫病房的玻璃前。
      雪花落,冰.毒浮,记忆离谱重叠。

      一粒粒白色。
      是雪?是毒?是泪?是血?
      她分不清。

      有时,她会站在江边,听江水滔滔。

      想问它:
      你见过她吗?
      那个穿漂亮裙子的小女孩。
      她是不是,已经沉到了江底?

      可江水不语,只顾流淌。

      十年了。很长很长。
      可她,还是那个不会哭出声的小女孩。躲躲藏于冰冬天。

      2008年,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十一岁的她,被冻在了时间里。
      没长大。没离开。

      她释怀不了。

      不是不想。
      是心,不肯松手。

      她在等。
      等一个,不会融化的春天。
      等一个,能原谅她的世界。
      等一个,能喊出名字的自己。

      雪飘飘。她没有动。
      心,却哭得很大声。

      远处,一列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汽笛长鸣,仿若一声迟来的呼唤。

      可她知道。
      那不是来找她的。
      她早已,被世界遗忘。

      *

      元旦夜,又一个被孤寂泡透的垃圾日。
      第n个独自数过的元旦。

      倒也习惯了,习惯了从日出到日落,一个人烂在黑暗中。

      可习惯,不是不痛。

      “喵呜~”
      藏于羽绒服的幼猫似通灵性,感知她心碎的频率,探着绒爪蹭了蹭她的踝骨。

      一道冷色调的白光,跌落清冷感的冰蓝发梢。
      恰似月光,吻了不该吻的人。

      小小的灰影一寸寸变成白影子。发亮。发烫。

      像梦。
      可梦,总会醒。

      醉眼迷乱的人,头低得像跪拜自己的影子。

      不敢看世界。
      怕一眼,就泪崩。

      直至光灭了。影叠了。才慢半拍疑惑抬眼。

      刺目一抹银。

      不是光,是银。
      一道流动的、锋利的、带着凶意的银。

      头盔摘离的少年,惹火的银灰发丝扬起。如风,吹乱心跳。

      斜飞的眼波滑落,与蜷伏于地的小小醉影撞个正着。
      雪风很大。吹得眼睛发酸。

      他以为是风。

      薄阽眉峰一压,一股烈火骤升。

      “白洛。”
      他眸光一戾,手臂一捞,人已腾空。羽绒服裹住她。黑色的。像夜。

      她没躲,没看。陌生人似的。

      又恶劣扳正女孩冻得僵硬的下颚,语气不爽,一字一顿质问。
      “我他妈是你什么人啊?找你快把整个城翻个底朝天了,知不知道?”

      自喧嚣酒吧甩门而出,他跨上机车,引擎吼鸣。

      华灯初上。湿冷雾气弥漫。
      霓虹洇成一片迷离光海,光影掠过他脸。
      照见眉间郁色。
      照不见,眼底的痛。

      拐入暗色窄巷,轮胎碾压青石板。一声又一声。
      他不语,只加速。

      一双戾眼扫过每一寸阴影。好似在找,遗失的自己。又似在找,一颗丢了的心。

      寒风割着面颊生疼,却不及心口焦灼万分。
      他不信命,更不认输。

      一路疾驰,直逼杭港高架。钢铁长桥横跨江面,连接两岸。

      一江春水,南北两世界。
      南为江南烟雨,北是江北风沙。

      他追了一路。追到整座城都安静。
      追到自己,也快丢了。

      她是他杭港唯一不该丢、不敢丢、丢了也得被他亲手捡回来的人。

      雪花纷纷扬扬着,两人靠得很近,却又像隔了整座冬。
      肩并着肩,心却不在一起。

      冷风呼呼,忽而渗着一声哽咽。
      是白洛的。

      “对不起,对不起……”
      是赎罪。是哀求。

      下一秒,泪如暴雨,崩溃似的,一粒粒坠入夜色。
      恍若她的糜烂人生,落下去,没人接。

      “昭昭会听话的,会听话的,别不要我。”
      别弃她于永夜。

      她仰着小脸,睫毛附着潮湿的雾。话说得慢,字字带血。
      “我会赚很多很多钱……”

      湿漉漉的眸底,全是乞求。
      “分我一点爱好不好?”

      不是多贪心。
      只是一点。
      一点点,够她暖一整座冬天的爱。

      她数着微小的奢望。
      每月多一通电话,哪怕只是沉默,却胜过永夜。

      偶尔主动的关切,哪怕只是“天冷了,加衣”,足够她反复温热整夜。

      或者一次归途,母亲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像童年旧梦那样。
      __

      她真的好羡慕。
      别人一家三口,围坐灯下吃饭。孩子笑,父母哄。热汤冒着白气,暖了整个屋子。

      世界真会演戏。

      她想要普通到烂俗的幸福,可命运偏要她活得像个讨债的,低着头、弯着腰,小心翼翼讨。

      杭大开学日,四人间寝室,上床下桌,标配。

      她的三位室友,爸妈开着车,后备箱塞满“爱的补给包”。
      床上用品。零食水果。家乡特产。说不完的叮嘱。

      唯独她,孤身扛着十多小时绿皮火车的颠簸,摇晃、闷热、嘈杂。

      室友每隔两天和爸妈煲电话粥,聊的全是“今天吃了什么”“衣服够不够暖”。
      无聊又温暖的废话。

      她们家族群红包飞得比心跳还快,长辈发,小辈抢,热闹得像过年。

      而白洛的微信,干净得像个荒废的账号。只有班级群、社团群、兼职群,冷冰冰排成一列,无声提醒她:别做梦了,没人等你。

      校园是八卦的温床,是偏见的直播间。
      她总被阴影追着跑。

      有人看她独来独往,说她孤僻。有人见她不笑,说她阴郁。有人根本不懂她,却敢在背后定义她。

      更有人指指点点,听风就是雨,根本懒得听她解释。

      纵使有澄清的机会,众人一味固执己见,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所谓的目击事实,不过是冰山一角。
      听来的真相,往往是被扭曲的传言。

      世界说爱就爱,说暖就暖。她却屡屡遭受伤害。
      母亲的。室友的。同学的。陌生人的。

      她不吵。只是疼。
      疼得像冬天的伤口,结了又裂,裂了又结。

      世间温情泛滥,爱意横流,偏偏都绕开她走。
      __

      雪下得嚣张,狠狠砸入眼睛,化成湿漉漉的疼。

      薄阽望着她,眸瞳映不出光,只映着她模糊的影。
      “是我该说对不起,不该凶你。”

      他真该死。
      他算她哪根葱?
      又有何资格凶她?

      冰白劲冷的骨节一曲,一点点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江风冷。吹乱了雪。吹乱了心跳。

      映着两个破碎的灰影,时隐时现。
      像极了世界想把他们拆散,可又拆不散的执念。

      “你是谁啊?”
      白洛哭得缺氧,加上醒酒缓慢,脑子一直晕晕乎乎。

      可她看清了他。
      一副清绝骨相,生来该被万人仰望。

      眉骨高。眼神冷。左眉有疤。非但没毁了美感,反而添了点破碎又危险的帅。

      似漫画中的禁欲系反派。
      引人犯罪。

      薄阽气笑了。
      找了半天人,擦了半天泪,女孩连他的轮廓都辨不清。

      真是个不争气的小醉鬼。
      可偏偏,他更不争气,不想扔下她。

      他是她世界崩塌时,唯一站着的人。

      江大桥的夜,昏影如雾,光影斑驳。薄阽温灼的指节虚扣她纤弱的后颈,将人拢入呼吸可触的领地。

      耐心引导,命令式纠正。
      “薄阽(yán)。”

      循循引诱。
      “跟我念阽(yán)。”

      提醒强调。
      “不许再读成阽(diàn)”

      被迫仰头的女孩,一个劲盯着眼前五官周正的少年。
      四周风雪翻涌,他的呼吸是律法。

      一个音,一个调,细细摹着他的腔调。很乖很乖唤了他的名字,软而驯顺。
      “薄阽(yán)。”

      自报姓名时,语气认认真真。
      “我叫昭昭。”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觉得他名字很好听似的,风雪漫卷中,一遍一遍字音清晰呼唤。
      “薄阽(yán)。”
      “薄阽(yán)。”
      “……”
      “薄阽(yán)。”

      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像祷告,像确认,像把他的名字,一寸寸缝进自己的生命。

      喉声温柔的让名字主人失了魂魄。

      原来,最冷的夜,能被一个名字暖透。

      而她,是唯一执掌他名讳的人。

      __
      记忆中的暴雪夜,恍惚中卷土重来。
      风雪封路,世界失语。

      成人礼那日,同样的大桥。同样的暴雪。同样的冷。同样的痛。

      母亲的身影遥立彼岸,隔着一层雾,隔着一辈子。模糊如一场错觉。

      只留下一句被寒风撕碎的话,压垮了他整个年少。
      “你姐姐更需要我。”

      多冠冕堂皇的抛弃。

      残音落定,余响却在他骨缝间生根。

      掌心残留的温度,是雪也化不开的、被遗弃的痛。
      不是灼烧,是冻结。
      是心口结出的一块永不解冻的冰。

      白洛的呼唤越是柔软,他越是清晰听见自己内心溃烂的声响。
      腐烂的不是身体。是瘾欲。

      曾经,他是南淮一中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校服敞着领,嘴角挂着不屑,眼神写满“老子第一”。

      老师说:
      “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同学说:
      “他生来就该发光。”

      总以为十八岁的翅膀,足以掀翻整片天空,让命运低头。

      可命运偏要他跪。
      要他坏。要他下坠。要他腐浊。
      要他从神坛跌成泥泞中最脏的影子。

      而他,顺从了命运。
      碎了骨。折了腰。死了心。

      把骄傲碾成尘,踩入雪地,踩烂千万遍。混着血与冰,吞进肚肠。

      他成了世人眼中的败笔。成了街角巷尾避之不及的疯狗。
      成了路人绕道而行的“危险分子”。成了老师口中“可惜了”的反面教材。

      日日颓靡,活在酒精、冷眼与无人知晓的长夜。
      永不见天光。
      __

      白洛忽而将脸埋入他颈窝,絮絮念着“冷,冷,冷”。

      薄阽本能回应着她的依偎,指尖触及她蝴蝶骨的轮廓,却硬生生定住。

      他不敢碰。
      不是没力气,是怕一碰,给了她错觉。
      以为他还热,以为他还能给。

      可他自己清楚,早他妈不是了。

      心是空的,血是冷的,只剩烂壳一具。

      雪越下越疯,桥栏没了,路没了,时间冻碎了无际的白。

      他们站在一片寂冷的死刑场,像两具未来得及收的尸。

      薄阽睇着白洛睫毛上颤动的雪,倏然间忆及母亲最后离去时,眼角的湿泪。

      小小的,晶莹的,似雪,似糖,似一切美好假象。
      却淹死了所有救赎的可能。

      喉间的哽咽,被雪吞了半截。
      剩下半截,胸口生根。长成一根刺。日夜扎着。

      到底把人推开了,指尖颤抖着摸了一颗荔枝糖。雪光下的糖纸闪了下,像颗假心跳。

      “吃糖就不冷了。”
      声音懒散,带着点融雪的潮,却硬撑着不塌。

      可无人告知他。
      ——糖是苦的。
      一点点的甜,是骗人的幌子。

      苦味从舌尖烂到骨髓,一烂就是十八年。

      他吞下去的不是糖,是自己的尸骨。
      嚼碎了,咽下去,还他妈要笑。

      世间最狠的刑罚,不是痛,是明明痛得要死,偏要装作无所谓。
      他做到了。

      他赢了。
      他输了。

      机车疾驰而过杭江大桥的夜色,皑皑雪原一路延伸。

      薄阽单手控车,另一手将身后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同不识趣的猫一起拽入怀中。
      人已经迷糊得不成样子,再不扶着,怕是要被风甩入深渊。

      白洛额角抵着他胸腔的潮热起伏,鼻息间呓语似有若无。
      “好想你。”
      「爸爸,昭昭好想你。」
      「爸爸,昭昭想去找你。」

      天际有淡淡朝阳初升,一层薄薄的橙红色。

      少年冷笑一声,油门一拧,引擎怒吼,车尾拖曳一道狂妄的弧线。

      呼啸声灌满双耳,世界崩塌又重生。

      总要穿过漆黑长夜,去迎来破晓的曙光。

      雪不再冷,风不再刺骨,整片天地,都在为他们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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