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鸵鸟宰相
那朵别在江月明衣襟前的石榴花顺着她的衣袖倏然滑落,掉在了清凌凌的石板路上。
高炽的身形笔挺如松,唯有那束落在空阶尽头的目光,仿佛凝固的火焰在无声炙烤。
那张总带着三分浮浪的面具寸寸剥落,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沉寂,瞳眸中暗涌滚动。
他抬步下阶,俯身拾起了那朵明艳的榴花。袖笼深处,一枚被体温浸得温热的古旧铜钱边缘,已被指腹深深地,碾进了掌心。
“到底是什么,教你无法说出实话?教你……一点都想不起来?”
*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在织锦地毡上洒下斑驳碎影。屋中冰蚕丝帐低垂,隔绝了外头飞鸟的喧嚣,却隔不断内里的惊涛骇浪。
江月明醒了。
不是自然醒转,而是被脑海中反复重演的画面硬生生“砸”醒的。
高炽那滚烫如烙铁的手指死死扣在她腕上,富闻谦在她耳畔焦灼的声声呼唤……
而她……
瘫软在春桃怀里,面如死灰,唇染血污!还有最后那声嘶力竭、耗尽神魂的“伪令!开仓!立斩不赦!”
“啊——!”
江月明捂脸哀嚎一声,扯起丝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仿佛这样就能把昨日的狼狈、羞耻、失控彻底隔绝在外头。
鸵鸟埋沙,大抵如此。
完了……全完了……
她可是“莲相”啊!清雅如莲,八风不动!
结果呢?
在南湖别苑,被靖国公府那个草包世子强行扣腕“诊脉”,挣也挣不脱,喊也喊不动,被他锢在怀中简直活脱脱一只待宰的羔羊!
更可怕的是,还被那个温文尔雅、与她同掌政事堂、最是清正端方的富闻谦——
从头到尾看了个真切!
鬓发散乱,冷汗涔涔,唇边带血,瘫软如泥……最后自己还……还像个疯子一样嘶吼!
江月明越想越觉得浑身发烫,尤其想到最后自己还倒在富闻谦臂弯咫尺之处,被他贴着耳朵灌入那要命的北仓消息……
那画面!那距离!那气息!
“呜……”她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发出一声生无可恋的呜咽。
恨不得现在就挖个地洞钻进去,永世不见天日!
这教她以后还怎么在政事堂混?!
他要是因此觉得她是个被“怪病”缠身、随时可能发疯添乱的……“疯子”怎么办?
也不知现在去请旨外调出京还来不来得及??
“主子……”春桃的声音忽地隔着丝帐传来,带着浓浓的担忧,“您醒了?可要起身?宫里……宫里有旨意……”
旨意?!
江月明身体一僵,裹紧的丝被团微微颤抖。
完了完了!肯定是南湖的事传进宫了!皇帝要问罪了!是斥责她失仪?还是追究她“病中失智”?或者……直接让她回家养病?
要是真让她回家养病,那她现在就放个鞭炮庆祝万事大吉,什么幕后黑手也捞不着她!
江月明心如擂鼓,艰难地从被团里探出半个脑袋,声音闷闷的,问道:“……什么旨意?”
“陛下听闻您昨日在别苑突感不适,晕厥不醒,龙心甚忧。”春桃的声音清晰了些,带着一丝庆幸,“特传口谕,体恤宰辅辛劳,特许您今日早朝免了,安心在府中静养,待身子康复再行理事。”
免朝?养病?
江月明愣住,这怎么跟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但随即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涌上心头!
太好了!不用顶着满朝文武探究、揶揄、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去上朝了!
也不用面对那些老狐狸拐弯抹角的“关切”了,尤其是……不用在第一时间面对富闻谦了!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身子一翻平摊在了床上,感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瞬间轻了一半。
但紧接着,另一块石头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北仓!
张界!
还有那该死的“当斩令”!
虽然她最后拼死喊出了“伪令”、“开仓”、“立斩不赦”,但……富闻谦听进去了吗?他信了吗?他执行了吗?张界那个狗东西有没有被拿下?北仓大门开了没有?灾民可安置妥当了?
还有……操纵她签下禁令的人,若是知晓此事又该作何反应呢?
或者说,被枯手操纵的记忆根本就是她记错,只是“病”出现的幻觉?
一个个问题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她刚刚放松的神经。
“嘶……”她忍不住抬手按住了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这该死的“病”!这该死的“它”!要不是“它”操控自己签下那劳什子“当斩令”,何至于酿成昨日那般大祸?何至于让她在富闻谦面前丢尽颜面!
还有那个烦人精高炽!
想到富闻谦……
江月明脸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她猛地又缩回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希成那边……可有说什么?”
“有的有的!”春桃连忙道,“富大人天未亮就遣人送来了安神定惊的方子,说是太医院院正开的,最是对症心脉惊悸、神思不宁之症。还……还附了一句话……”
江月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什么话?”
“富大人说……”春桃的声音放的轻松,带了几分柔和,“‘昨日之事,非战之罪。他已急调邻近州府驰援,并速令北仓开仓,万民得济。教主子安心静养,余事自有他来处理。’”
万民得济!
江月明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他竟没有笑话她……不仅先一步解了漳州燃眉之急,还送来了汤药,还用“非战之罪”来宽慰她!
他没有怀疑她的能力,也没有将她划为“疯子”那一栏,而是隐晦地告诉她,这非她之过。
一句“非战之罪”,还有那么几分战场上搭救同袍的意味,教她莫要对昨日之事尴尬难为情。
这么多年,还得是富希成!
江月明心头那点难堪的褶皱,似乎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熨平了些许。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因为自己的“病”,给同僚、给朝廷、给百姓添了多大的麻烦!
她不能再躲了。
至少……不能完全躲着当鸵鸟。
“春桃,”江月明深吸一口气,终于掀开被子坐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清明与决断,“更衣。备车。”
“主子?您要去哪儿?陛下让您静养……”春桃大惊。
“去政事堂。”江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坚定,“不是去理政……本相只是……去瞧瞧。”
她需要知道北仓的后续,需要知道张界到底有没有捉拿归案,更需要知道……昨日南湖之事到底被传成了什么样子,朝野上下又是怎么看的,最重要的是……
她需要亲自去政事堂,看看那些卷宗,看看那份该死的“当斩令”副本!
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它”操控的蛛丝马迹?
当然,如果能“恰好”避开富闻谦……那就更好了。
江月明下了床,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容颜,眼底疲惫与惊悸似乎有几分挥之不去。
她冲镜中的自己咧出一个笑脸,收起笑意时,面上又是平日里“莲相”波澜不惊的轻笑。
左右瞧瞧,再没什么破绽,江月明拿起桌上的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指尖不经意间却触碰到左手的腕骨。
那里,一圈深红色的指痕淤印,如同耻辱的烙印,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上,脉搏的位置尤其重。
她搁下梳子,右手比了比腕上的红印,继而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触手微痛,“他确实……是在诊脉。”
她指尖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一般。
高炽——
那个表面草包、内里不知深浅的世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
*
政事堂侧廊。
江月明一身素净的轻蓝色飞鸟纹袄裙,外罩一件薄透的烟白色纱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低调且——“病弱”。
往日都是她笑话别人告病假,没想到有一天轮到自己扮演“病弱”。
她没走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从侧廊小门溜了进去,脚步放得极轻,如同做贼。
廊下当值的书吏小官们远远瞧见她,皆是一愣,随即慌忙躬身行礼,眼神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探究。
江月明只微微颔首,目不斜视,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教他们莫要声张,而后快步穿过回廊,目标明确——
存放近期文牍卷宗的西值房。
在绕过政事堂厅门口时,她忽地听见里面传来几个低低的议论声:
“哎,听说了么?昨日南湖那边热闹的很呐!”
江月明脚步猛地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仔细屏住呼吸,身子贴到了墙上,跟壁虎似的侧耳倾听。
“……说是江相旧疾突发,晕厥在地,幸得希成兄及时赶到,不然可就危险啦!”
“可不是!听说当时凶险得很!莲相这病,似乎有些年头了?去年冬天好像也……”
“唉,为国操劳,夙夜匪懈,积劳成疾啊……”
“哼!什么积劳成疾!分明是那靖国公府的浪荡子给气的!”
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愤然插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什么‘一时关切帮倒忙’?呸!某看他就是存心轻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当朝宰辅行那等逾矩之举!勋贵跋扈至此,分明就没把我们清流文官放在眼里!”
“慎言!慎言!”一个老成些的声音连忙劝阻,但语气也带着深切的愤懑,“那位……毕竟是国公世子,贵妃娘娘还在宫里坐着呢。可这事,确实太不像话!莲相何等清贵人物,竟受此折辱……我等身为士林清流,岂能坐视?”
“当然不能坐视!”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书生意气的激昂,“苏某还听说,昨日那高炽被希成逼退后,竟还敢口出狂言!还有门房小厮听见他还说什么‘莲相病弱,倒比平日瞧着更添几分颜色’……听听!这叫什么话?!”
“岂有此理!”政事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怒斥和拍案声。
听到此处,趴在窗下偷听的江月明心中抖起一阵恶寒。
这个登徒子,扯着她诊脉不放也就罢了,还敢……如此语出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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