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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叶焱忆起一件事,他刚救起小意那时候的事。
那时他用尽所有办法,可小意却迟迟未醒。而他已经无计可施,走投无路之下,只能一遍又一遍祈求上苍:
若是她醒过来,他愿献出一切,包括他的性命。
不久,小意便苏醒了。
此刻,叶焱与那时般,紧握着她的手。
小意转醒,见的便是这一幕。
“荷花、没事吧。”
霎时叶焱睁开双眼,小意正在看着他。
他强行压住激动,却止不住本能的颤抖,连带声音也颤得可怜,“你、你醒了。”
“荷花呢?她没事吧?还有她的妹妹?”小意许是心系荷花,颇些急了,连连询问,欲坐起身。
叶焱并未阻拦,仅将枕头垫于她后背,“她们没事。你放心,她们好好的。”
“那就好。”小意悬着的心稍稍放松。
“有什么好的。”叶焱温怒,“你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她们。你……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何、为何会对她如此的好……”他吃味了。
可小意却未品出,只是一怔,竟回答不上来,究竟是为何。
每每见着荷花,会有没来由的亲近,应是对这般年纪的女孩的喜爱。不,那并不是单纯的爱护,更像是一种亏欠。可细细想来,这种感觉在第一次见着荷花时便有了。
却又听到叶焱道:“你不知道,我、我有多担心你。”那是痛彻心扉的坦白。
那时他刚把鬼门关的池夫人救回来,就听到婆子说厢房那边出事了。
当他奔至厢房,目之所及,皆为混乱,愕然的荷花,啼哭的婴儿,及倒地的小意。一切如此的触目惊心,以至于他无法提起勇气再度回忆。
正当他痛苦难耐,不得不闭上眼,一只手悄然靠近,止于空中,轻轻落下,一下又一下安抚他炸毛的赤发。
“抱歉啊,让你担心了。”
她一下又一下抚平痛苦留下的折痕,直至归于平静。
就在她将要把手收回,却被他牢牢握住,抚靠于他的侧脸。
而藏于发梢后的耳尖悄无声息地晕红了,同样悄无声息的,是他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散出一丝丝难以发觉的赤红,炽热而迷人,清澈而真诚,她能在他的双眸中看到她自己。此刻,他的双眸也只有她一人。是那样绯红,连带指尖也悄悄染红。
她逾矩了。
该收手了。
所以她收回了手。
突然的戛然而止,两人都怅然若失。弥留在手心的刺麻泛起阵阵涟漪,激起无法抑制的汹涌,所有心思都暴露得一览无余,即有再多的隐藏掩饰在此刻也显得多余。就如同此时收回的手,也变得无处安放。
她未弄明白为何会这样,不知所措望向罪魁祸首,却看见手心上一颗虚化小点,正渐渐蔓延散开。
猛地,她攥紧手心。
却被叶焱看在眼里,他忙道:“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事。”小意若无其事将五指陷入掌心。
这样的她,如何让人信服,至少叶焱是其中一个。
叶焱抓住她手腕,“那给我看看。”
小意拗不住叶焱的执着,任着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但她也有她的固执,默默攥紧是无声的抵抗。
慢慢的,随着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别过头,应是不想再看到叶焱为她担惊受怕的神情。
叶焱细细揉搓手心的软肉,心疼道:“是身体不舒服吗?把自己掐的这么深。”
小意听此,顺视而望,手上只有因攥紧留下的掐痕,便一无所有。
难道是她看错了?
她正当疑惑,又听叶焱道:“我去拿药给你喝。”说罢,将其手放进被褥中,欲起身。
正逢跑入一池家婆子,“叶郎中,老爷请您过去看看。夫人、夫人她醒了。”
只见婆子扶着门框,弯着臃肿身子,喘着大气,瞧见小意,喜道:“诶,小娘子醒啦!”
“真是上天保佑。”婆子说罢便双手合十拜谢天地。
看得两人相视而笑。
婆子接着絮道:“小娘子,你不知道郎中可有多担心你哟!你知不知道当时郎中看到你晕倒在厢房的时候的样子,抱得你可……”
“咳咳咳——”叶焱清了清嗓,打断婆子,“池夫人怎么了吗?”
“诶呦喂,你瞧我这脑袋,我家老爷请你过去看看夫人,夫人醒了。”
“那好,我先喂小意喝药,之后再和你去。”叶焱说道。
小意道:“你先过去吧,我没事的,我自己可以的。池夫人的事要紧。”
叶焱颇为犹豫,可小意一再保证,等他回来。他又再三叮嘱,方可安心和婆子离去。
待两人走远,小意方才将手伸出,举起观摩,果然,她没看错。
流光于手臂川流至手心,以手心为点,向外虚化,化做一圆,圆呈透明,细看内里流光溢彩,波光粼粼。
这是什么?
思绪如书页般,纷纷飘散,她所想到的,皆是不好的。
忽然气息一滞,瞳孔一散,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疼。
“啊!”她闷哼一声,“扑”的一声,折腰倒在锦被上。
耳边传来,是数十个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无一不说着同样的话,“归去吧!归去吧!”
如同一道道催命符,在催促着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什么是幻听,什么是真实。
“去哪?我要去哪?”
一个声音脱颖而出:“去你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你说清楚些!”
“虚幻之境,蓬莱仙岛。”
“我为什么要去?”
“你本就属于这里。”
“若我不去呢!”
“你会来的,时机一到,你便会来的。”
“什么时机,时机是什么时候?”
“时机将到……”
“什么?你说清楚些!”
可惜,再无一人回答。
只是身上流淌的浮光越发剧烈、刺眼,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体钻出来,再撕裂,撕碎。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她意识到:这是诅咒!是施在她身上的催命符!
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地方在哪里,或许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
这只是一个诅咒,就和李墨身上的咒术一样。这一切都是咒术幻化而成的障眼法。
只是她还未知道这是什么咒术。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就可以被你们三言两语就忽悠去死。”她一字一句道,即使她痛得能够立刻死去。
至少,至少,也要等到叶焱回来。她答应他的,会等到他回来。
叶焱……叶焱!
她抬头,眼角扫过十步开外木桌,上面放着是叶焱叮嘱的药汤。
那是能压制住这诅咒的解药!
她死死盯着那瓷杯,咬着牙,缓缓撑起手肘。可背上如同顶着数千座大山,狠狠压着她。每使一处力,都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一遍一遍,折磨她支离破碎的身体。
可是……她想活,她真的想活。
所以她颤抖不止支起身子,然后狼狈地摔下床去,不体面地爬向桌子。
正当她吃力地够着手,触碰到杯壁之际。如海啸般灌入耳中的是,哭声,悲嚎,和祈祷……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太过悲怆,她不忍再听。
她抓紧瓷杯,一饮而尽,将这一切,归于尘埃。
后来,她再也没听到过,那些声音。
再后来,他们便回到山上小院。
小意看着桌上的竹篮,里面躺着一颗颗红鸡蛋,堆成一个小宝塔状。旁边还有个瓦陶罐,悠悠酒香从中溢出。
“这是什么?”小意挑出最圆润一个盘玩。
“满月礼。荷花家送来的。”叶焱拿起一个,解释道:“这个是红鸡蛋。在我们这,如果有人家生娃娃了,就会做红鸡蛋,派送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告诉他们家中报喜。”
而后他将鸡蛋往桌上一滚,鲜红的外壳滚出一圈裂痕,将其一端蛋壳剥开,递于小意手中。
“吃吧,沾沾喜气。”叶焱道。
小意凝视滚圆光滑的鸡蛋,轻轻咬上一口,还未咽下,便听叶焱趣道:“吃了红鸡蛋,来年就要生个胖娃娃。”
小意瞪大眼睛,眨巴一下。
如今是吐还是咽?
“哈哈哈哈哈,开玩笑的!”叶焱道。
她这才咽了下去,可叶焱又道:“若是你愿意,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我一个人也做不来。”叶焱漫不经心道。
小意被他那不怕耻的话煞得一下红了脸,打从那日起,叶焱便能轻而易举拨动她的心弦,把她弄得无所适从。
她抿起嘴想着如何糊弄过去,目光便移到一旁的陶罐上,“这、这又是什么?”
“这个是甜酒。你还没回答我呢?”叶焱似乎不打算放过她。
“哦,是甜酒啊!”小意恍然道,“我能尝一口吗?”
叶焱也明白他急也急不来,“好,我去拿碗过来。”后舀上一碗,递给小意。
小意啖上一口,顿时双眼放光,“好甜啊!”
“那你得多喝一口,这个是荷花亲自送来的。”
“荷花?那她在哪,为什么我没见着她。”小意忙问。
“荷花来的时候,你还在睡呢,更何况她还要赶往下一家送礼,便没有叫醒你。”
“这样啊。”小意有些惆怅。
“不过,她托我转告你,谢谢你救了她的妹妹。”
说起这件事,就得提起那日,按产婆和婆子的说法,那女婴应该断了气的,可当众人到厢房时,见得却是个生龙活虎的婴儿。众人只觉是产婆误判,兴许是孩子憋气所导致。
倒是荷花说是小意姐姐救了妹妹。可荷花仅是个十岁不到的娃娃,众人定不会把童言童语当真。但荷花始终坚信,是小意救活了妹妹。
叶焱问:“那日发生了什么?为何荷花会这样说。”
“你在想什么,不会信了荷花的话吧!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小意笑道,“我只不过不想荷花那么伤心,骗了她,骗她说有位神仙,叫做巳雨娘娘,若是诚心向巳雨娘娘祈愿,或许巳雨娘娘显灵,救活她妹妹。”
“但我没想到能成真。”小意道。
“巳雨娘娘?”
“嗯。我只是随口编造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巳雨这位神仙。”
叶焱沉思道:“真被你们误打误撞了。”
“为何这么说?”
“我曾从村里的老人听到过一个关于村子的故事。”
“曾经这里并不叫渔女村,而曾经这里信奉着一位神仙。”
小意心生好奇,正襟危坐仔细听来。
“几百年前,这是一片贫瘠干旱之地,这里的人常年面黄肌瘦,食不果腹。又逢流年大旱,方圆百里炙热干涸、寸草不生,甚至,连树皮都吃不上。”
“这时,一仙人途经此地,见人们饱受旱灾折磨,不忍见此景。便施法,招来一片遮天乌云,此后一连三天,下了三天三夜大雨,雨落之处,万物生长。三日后,这里便青山重重,重焕生机。”
“当村民还未来得及问其名讳,此仙人便翩然离去。因仙人唤来瑞雨拯救他们,他们尊称她为雨女娘娘。这村子为了纪念她,命名为雨女村。村民们也变成雨女的信徒,家家户户逢年过节都会举办祭祀活动,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只不过流经百年,当朝廷官员发现这个与世独立的村子,并进行载册时,误将雨女载成渔女,因而便有现在的渔女村。这个故事也随着名字的改变,也变得模糊。”
“渐渐地,时间久了,村里的信徒越来越少,到最后,人们便开始忘却这件事了。”
故事就此结束……
小意问道:“忘却?信仰也会忘却吗?”
叶焱一怔,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人是多变的。”
小意心如同被揪了一下,竟对这位雨女涌起莫名的悲哀。
可怜的雨女,失去名字,失去信徒,最后被遗忘。
“不公平!为什么不收回福祉呢?”小意脱口而出,忽觉想法太丑陋,便捂住了嘴,却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对雨女也太不公平了!”
叶焱却笑道:“可能她心怀大爱吧!所以她才会无所保留地继续庇护这片土地和这里的子民。”
见叶焱并没有责怪,她急道:“什么是大爱呢?为什么她能做到,我不懂。难道大爱就有如此大的魔力,让她可以在没有信徒的情况下,继续爱着世人?”
小意鲜少显露悲愤,她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回答她深藏在心底的问题的答案。
而不知为何,她深信叶焱会给予她答案,或许只有叶焱才能给的了她这个答案。
叶焱道:“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因为她真实的爱过一个人,所以她才会有爱世人的勇气。”
“真实的……爱过……一个人。”
小意恍惚道。
“我是这样想的。”叶焱笑道,但也不确定,伸出手挠头。
被小意双手握住。
只见她半个身子俯在桌面上,虔诚地握住叶焱的双手,双眼明亮,充满渴望。
“我想知道爱一个人是怎样。”
“你……能不能帮我?”
“好。”
“真的吗?你太好了!”
小意笑了,是笑的。
叶焱也笑了。
看着眼前的少女,他喃喃道:“我开始相信了。”
“什么?”小意问道。
“雨女的故事,这真是被神明庇佑的土地。”
说罢,两人会心一笑。
可是,果真如此吗?
当朝廷的兵马踏入这片福祉之地。
显然,雨女并没有再次庇佑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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