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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千顷地，一棵苗（上）
那一大碗芥末酒醉虾被吃掉一多半的时候，季鹏程和赵一萌带着佑儿来了。三口人都穿着膨膨松松的羽绒服，佑儿那件买得太大了，穿在身上尤其显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像套了一只彩色大气球。
“奶奶！”
佑儿一进门，雪地鞋也顾不得脱，就啪嗒啪嗒跑进屋，笑嘻嘻地扑到孙雅彬的腿上。
“哎哟，佑儿，奶奶的大宝贝儿噢！”孙雅彬笑着蹲下身子，搂住佑儿，嘴里不停地说着，“你睡了多么长一个大觉啊！睡大觉，长高高，是不是啊？”她给佑儿脱下羽绒服，又摩挲着她的头，捏捏头上那两条细溜溜的油光水滑的羊角辫，问道，“宝贝儿，这是你妈妈给你梳的辫子吧？扎得也太紧啦。下回你自己想着提醒妈妈，给你把辫子扎松点儿。咱是小女孩，发际线揪高了可就不好看啦。”
“噢。”佑儿听得半懂不懂，却也很乖巧地点头答应着。
“看看，咱们佑儿宝贝儿最乖最乖了，是不是啊？这回可真是长大了，一告诉就明白了，是不是啊？”孙雅彬搂着孙女，笑着指指宋琪，问道，“宝贝儿，你有没有问大奶奶好啊？”
佑儿看看宋琪，小声说了一句“大奶奶好”。
宋琪答应着，笑道：“这小家伙长得可真快，我才有两三个月没见着，就感觉像是长大了不少，连神态都变了，有大孩子的样儿了。”
“可不是嘛，要不怎么说‘有苗不愁长’呢。”孙雅彬说，又问孙女，“佑儿，那你有没有叫三奶奶啊？”
“三奶奶好。”
佑儿嘴里说着，眼睛却看向罗兰身上穿的花裙子，大约是心里实在喜欢，忍不住伸出小手，悄咪咪地摸了一把。
宋琪见状逗她：“你三奶的裙子好漂亮，是吧？去跟你三奶要啊，说‘佑儿也要穿’。”
佑儿一来跟罗兰不熟，二来隐约觉得不该这么做，一时有点儿发窘，讪笑着摇摇头，咬着手指尖往孙雅彬身后躲。
“哎哟哟，还知道害羞啦，”宋琪继续逗孩子，“那去找你妈妈给你买吧。”
赵一萌正巧拎着拖鞋给佑儿送过来，听见宋琪这样说，就随口问道：“佑儿，你要买什么呀？”
孙雅彬就呵呵笑了，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佑儿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给她脱了雪地鞋，说：“到底是个小姑娘，这么小就知道喜欢她三奶奶的花裙子。”
赵一萌把拖鞋放到佑儿脚下，让她穿好，也看看罗兰的花裙子，笑道：“三婶这个裙子是挺好看的，在哪儿买的呀？看样子肯定不能便宜。”
“就在网上碰巧看到的，样子货，一点儿也不贵。”罗兰说。
其实罗兰这条裙子是季伟泽上个月出差路过香港的时候给她买的，是阿玛尼的当季款。罗兰不想再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也懒得解释那么多，就随便敷衍了过去。
“佑儿，过来，别把你三奶的花裙子给摸脏了。咱们去问候一下太爷爷吧。”孙雅彬说，牵着孙女的手走了。
赵一萌拾起女儿的雪地鞋，放到门口的鞋柜里，返回来跟在女儿后面。
老季午睡已经醒了，正倚在床头的靠枕上看电视。
佑儿被孙雅彬牵着手走进来，怯生生地盯着老季看。
“说话呀，”孙雅彬摇摇她的小手，催促道，“奶奶在家里是怎么教你的？”
佑儿想了想，小声说：“太爷爷过年好，红包拿来。”
赵一萌就咯咯笑了，摸摸女儿的头，问：“你说得对吗？佑儿，不是要等到除夕夜里拜年的时候才能说‘过年好’吗？你现在是来和太爷爷打招呼的，问一句‘太爷爷好’就行了。”
“太爷爷好。”佑儿胡乱说了一句，拧麻花似的扭着身子，挣脱了孙雅彬的手，噔噔噔跑出去了。
“你可慢点儿跑！”孙雅彬喊了一句，回头对老季笑道，“这孩子，光顾着疯玩儿了。”
老季眨巴着昏花的老眼，仿佛没听见孙雅彬的话，只呆呆地看着半空中不知什么地方，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道：“这要是个小子该有多好啊！”
孙雅彬就回身拉着赵一萌的胳膊，走上前来笑道：“爸，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家萌萌又怀上啦！前几天伟杨特意找人给看了，说这胎怀的十有八九是个小子。”
老季慢慢转过头，看看孙雅彬，又看看赵一萌，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皱纹堆叠的老脸上，赵一萌清楚地看到了大片的老年斑和蒙在他左眼珠上的一层乳白色的薄膜。
“爸，你就要有重孙子啦！”孙雅彬碰了碰老季的胳膊，更直白地大声说。
老季仿佛终于听懂了，合着双手向半空中拜了两拜，咧开没戴假牙的嘴，呵呵地笑开了。
“老天爷保佑啊，老天爷保佑，咱们季家总算有后人了。”他哆嗦着嘴唇说，“这可真是‘千顷地，一棵苗’啊！”
“爸，你就好好养着身体吧，”孙雅彬也笑道，“你就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地好好活着，你喜欢重孙子，就让萌萌接着生，最好也像咱们这辈人一样，生一个姐姐带三个弟弟。”
赵一萌站在婆婆身边，乍一听到自己还要生那么多孩子，表情明显波动了一下，却仍尴尬地努力维持着笑脸。
“要是能那样就太好啦！”老季说，“我能见着重孙子，就是死也瞑目了。”
孙雅彬赶忙阻拦道：“爸，大过年的，咱不兴说不吉利的话。”
“对，对，不能说死，不能说死。”老季点着头，从床上挪蹭着下了地，拐杖也不拄了，蹒跚着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探头进去，两手在一堆衣服底下掏摸。
“爸，你要找啥？我帮你找。”孙雅彬跟过去问。
“我高兴啊，高兴，”老季埋头在柜子里，闷声闷气地说，“过年了，我得给我大重孙子包个大红包。”
见到赵一萌捏着个鼓鼓囊囊的红包从老季房里出来，宋琪笑问：“今年老爷子怎么这么早就发红包了？”
“没有，”孙雅彬说，“爸听见我们萌萌又有喜了，怀的还是个男孩儿，一高兴给的。”
宋琪脸色不易察觉地一瓷，随即就堆起满面笑容，殷勤地问道：“哟，又怀上啦，几个月了？”
“到明天就满二十周了。”赵一萌说。
罗兰瞄了一眼赵一萌的腹部，也跟着问道：“噢，那不是都快满五个月了么，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说罢，心里却隐隐泛起一种正在看一场宫斗剧的感觉。
“嗯，看着是跟怀佑儿那时候不太一样，”孙雅彬说，“也许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呢。我当初怀鹏程的时候，也是到了四五个月都不怎么显怀。”
宋琪从没生过孩子，一时插不上话；罗兰不大相信这些说法，也不愿多插言。
四个女人一时无语。
恰在这时，佑儿举着半根香蕉，追着汤米，风风火火地跑过来。
“佑儿，别追小狗！”孙雅彬叫道。
佑儿就放过汤米，跑到奶奶跟前，委屈巴巴地说：“我没追它。我剥香蕉喂它，它不吃，还跑。”
宋琪就说：“佑儿，狗狗不吃香蕉，它吃了香蕉会拉肚子。”
“对呀，”孙雅彬接着说道，“佑儿，你告诉大奶奶和三奶奶，小狗最爱啃什么呀？”
“骨头！”佑儿大声说，跑进厨房，踮起脚尖，从料理台上放酱猪蹄的盘子里抓起一块猪爪骨头，又要去追汤米。
“哎呀，佑儿！”赵一萌一把拽住女儿，从她手里抢下骨头，又扔回盘子里。
宋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递了一张纸巾给她。
赵一萌伸手接过，继续埋怨佑儿：“这个是给人吃的，不是给狗吃的。你看看，小手弄得这么油渍抹花的，来，妈给你洗洗。”说罢，拖着女儿向卫生间走。
孙雅彬终究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汤米见佑儿走开了，就跑过来，围在宋琪脚边打转转，还不时用两只后爪人立起来，伸着前爪在宋琪的腿上轻轻搔扒，满心期待有一块肉骨头吃。
“你别扒我，”宋琪摸摸汤米的头说，“那个猪爪骨头又硬又咸，你吃了就淌眼泪，冰箱里有专门给你用白水煮的鸡胸肉，等一会儿我就拿一块喂你。”
汤米听见有肉吃，乖乖地蹲下了，但仍然眼巴巴地看着宋琪，不肯离开。
透过卫生间半开的门，宋琪和罗兰断断续续地听见孙雅彬在低声埋怨佑儿：“……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不能碰狗吗？狗身上有好多好多病菌，妈妈肚子里有小弟弟了……”
“就是，再摸狗就让你爸揍你……”赵一萌也跟着帮腔。
宋琪眼里很明显地升起一股怒气。她撇撇嘴，毫不掩饰地低声对罗兰说：“两口子都没有工作，就靠啃老人那点儿退休金过日子，还敢生第二个孩子？呸，心可真比猪心都大。”
罗兰但笑不语，俯身摸摸汤米的头，问：“大嫂，你家汤米几岁了？”
宋琪略一怔忡，回过神来，在心里默数了一下，说：“还差二十天就满十一岁了。”
“噢，那也算是老年狗了。”罗兰说。
“你家猫现在多大？”宋琪问。
“七岁零三个月。”
“那也是只成猫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同时想起刚才赵一萌说胎儿周数的情形，嘴角不约而同地都向上翘了翘。
“我现在的猫是我养的第二只猫。我家前一只猫活了二十一岁才去世，最后也没得什么病，就是太老了。即便那样，我也难过得不行。”罗兰说。
宋琪就说：“你这么喜欢小动物啊，那你们家伟泽喜欢不？”
“他也喜欢。我家这两只猫都是他要回来的。”罗兰说，“猫认主人不如狗那么明显，但我总觉得我家第一只猫认我做主人，现在这第二只猫就跟伟泽更亲。”
“嗯，我家汤米就只认我。”宋琪道。
“据说狗比猫更聪明，能听懂的话也更多，所以比猫更懂事，跟主人也更亲，有时候在家里挨了欺负也忍着不吭声，不像猫，受一丁点儿委屈就挥爪子挠人。”罗兰顿了一下，看着宋琪说，“所以吧，大嫂，你今天还真得对汤米多留心一点儿——你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大家东喂一口、西喂一口的，还可能喂了什么不该喂的东西，别把汤米给喂坏了。”
宋琪想了想，弯腰抱起汤米，对罗兰说：“那我还是把它关在楼下的阳光房里吧。走，你帮我拿着它的食盆和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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