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7. 祝洪波
得知罗林离世的消息那天，祝洪波正拉着满满一车钢筋，在高速公路上跑长途。
他今年四十四岁，在运输公司开大货车已经二十四年了，妥妥一枚老司机。
后半夜两点多，他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终于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隐约看见了前方服务区的灯光。他忍着呵欠，下道进了服务区，找个车位把车停稳当，先钻进厕所解决燃眉之急，出来洗手的时候顺带摩挲一把脸，然后熟门熟路地踅进旁边的小吃部，探头一看，当夜班的是相熟多年的厨子老魏，就一撩门帘，直接进了后厨。
“来啦，祝哥？”老魏热络地招呼他，“今儿个想吃点儿啥？”
“就来碗牛肉面吧。”祝洪波说。
“哥，不瞒你说，压面都卖没了，就只能煮挂面条儿了，吃着不如压面劲道，你看行不？”老魏问。
祝洪波犹豫了一下才说：“那还是算了吧，还有啥热乎的，马上就能吃的？”
老魏呲牙一乐：“哥，包子行不？刚出锅的，韭菜鸡蛋馅儿、萝卜虾皮馅儿、牛肉元葱馅儿，要哪样？”
“听着都不错，一样来五个吧。”祝洪波说，摸出两张十元钞票，递到老魏手里。
老魏撩起围裙，把钱塞进自己的裤袋，笑道：“祝哥，你先坐会儿，我再给你烧个汤，马上就好。”
祝洪波就到客堂里捡个干净点儿的小桌坐下，不一会儿，老魏果然端来了一大盘热腾腾的包子和一碗刚烧好的紫菜蛋花汤。
“来，祝哥，趁热吃。”老魏殷勤地放下吃食，自己却不走开。客堂里此刻没有别的食客，他拖过一只塑料凳在近旁坐下，笑道：“祝哥，你这趟货还是往北边运吧？”
“嗯，牡丹江。”祝洪波舀一勺热汤，嗦嗦地喝下。
“这时候北边已经挺冷了吧？”老魏闲问。
“可不，冷，跑夜路都得找件羽绒服盖腿上了，不然这一趟下来，膝盖少说也得疼半个多月。”祝洪波抓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皮太厚，没吃出来里面是什么馅儿。
“唉，啥也别怨，就是岁数到了。”老魏说，“我比你还小两岁呢，这几年也是，当个夜班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
“可不，我都算计好了，再干个两三年，等我闺女大学一毕业，找着工作了，我就不跑长途了，也换个轻巧活儿干干，如今不光身子骨儿吃不消，这眼神儿也不行了。我都跟我老婆说好了，挣钱少就少呗，够吃喝就行。”祝洪波拍拍老魏的肩膀，“老弟，你在这儿也干二十来年了吧？要我说也差不离了。挣多少是多呀？别把身子骨儿熬巴坏了，回家那边儿找个小饭馆当厨子，不起早不贪黑，不香吗？”
“唉，祝哥，还是你有福啊，养的是个闺女。我不行啊，再过几年就该答对儿子娶媳妇了。按现在这个房价，什么都算上，没这个数根本下不来！”老魏竖起一根大拇指在祝洪波眼前晃了晃，大约是表示一百万。
“要是能抱上个大孙子，我看你也值了。”祝洪波安慰他。
“切，现如今一家就生那么一两个，谁能担保一定能抱上孙子？再说了，就算我这辈儿抱上了，也难保下辈儿一定能抱上，说白了都是撒谎哄人，自我麻醉。唉，啥也别说了，咱就是个劳碌命！有钱任性，没钱就得认命呗，小车不倒只管推，干到哪天算哪天吧……”老魏作愁眉苦脸状。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祝洪波吃完了一餐饭。老魏从后厨找来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儿，把剩下的四个包子帮他装好，拍拍他的背道别。
夜风很凉，祝洪波拎着吃剩的包子回到车里，在座椅上倒下，把羽绒服盖在身上，打算眯到天亮再继续赶路。可是，许是刚才跟老魏聊天走了困，躺下之后他反而睡不着了。
那也得歇歇了，他想，已经连续开车十七个小时，实在是太累了。
他摸出手机，打算先刷刷朋友圈，再试试能不能睡着。
他先看了几段卖猫卖狗的短视频，又闲翻几下，无意中看到有一张图片拍的是一只手，手背上贴着几条胶布，应该是刚输过液，小拇指的第二指节上有两颗很明显的黑痦子，看上去就像用水性笔画上的一个冒号。
是左手吧？
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左手比了一下，没错。
这不是邱丽娜的手吗？他想，一定不会看错的，高二和高三那两年，邱丽娜和他同桌，每天都坐在他的右边，他看的最多的就是她这只左手上的冒号。
但是，高中毕业后他就没再跟邱丽娜联系过，也根本没加过她的微信。那这条朋友圈是谁发的呢？既认识他，又认识邱丽娜，肯定是他们的高中同学。
发这条朋友圈的人昵称叫“合雨紧988”，他完全不记得是谁了，于是很好奇地点了进去。
“不久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去世了，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住进了医院。心情不好，生意也不太顺，感谢老婆，家里家外帮我照应周全，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爱你，结婚纪念日快乐！”
有老婆……这人肯定是个男的……还是邱丽娜最好的朋友……微信昵称叫合雨紧……
张雪松？
祝洪波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从来没这么好使过，聪明得都快碾压福尔摩斯了。
他接着想到，张雪松最好的朋友，住进医院的是邱丽娜，那去世的是谁？难道会是罗林吗？
蓦地，祝洪波睡意全无，忙不迭地在折叠起来的微信群聊里找高中群。他工作辛苦，经常跑长途，在家的时候少，难得有时间参加各种名目的同学聚会，再加上他上学那些年成绩不好，毕业之后找到的工作也不咋样，没什么同学会主动联系他，所以他平时从来不看同学群的消息。
他点开了高中班级群，往前翻了又翻，终于找到了班长鲁能斌发布的关于罗林心梗猝死的消息，他看了一下日期，9月11号，是九天前的事情。
其实，祝洪波对同龄人离世没那么敏感，毕竟他在运输公司工作二十多年了，公司里的长途货运司机偶尔就有肇事导致死伤的情况，什么岁数的都有，事故往往都发生在一瞬间，前一秒人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没命了，或者变成残疾人了，全都不稀奇。
但罗林去世的消息，真的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咕咚一声投进了他早已死水无澜的心底，溅起了一片冲天巨浪。
说起来，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罗林了，有些想不起他的模样。他搜索枯肠地想了想，脑海里却依旧雾蒙蒙的。
他当然记得，二十多年前的罗林个子很高，身材很壮实，脸上白胖白胖的，皮肤很细致，有明显的双下巴，嘴唇周围的胡茬儿淡到几乎看不见，看上去就像一个长得过大的胖孩子，平时脾气很温顺随和。可是，当他把这些特征拼凑在一起时，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另外一张久违了的年轻女孩的脸。
“朱萍萍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朱萍萍了，具体有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朱萍萍和他同岁，家在邻市，是他高二那年寒假在网吧打游戏时认识的网友，两个人一直聊得很投契。高中毕业那年夏天，两个人下了很大决心相约见了面，居然没有见光死，反而进一步谈起了恋爱。
朱萍萍自小父母离异，被交给爷爷奶奶抚养。祝洪波父亲早逝，母亲没有工作，娘儿俩靠低保度日。高中毕业后，他俩都没继续上学，朱萍萍去便利店当了收银员，下了班就住在祝洪波家里，帮祝洪波的母亲打理家务；祝洪波去运输公司当了学徒，隔三差五就得跟着师父出车跑长途。两个人的收入虽然都不多，但也一心一意想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祝洪波的母亲尤其满意，儿子没花家里一分钱就娶上了媳妇。朱萍萍虽然算不上漂亮，长得也有点儿胖，但白白净净，十分耐看，而且性情十分温和，贤惠能干，对她和祝洪波都很贴心。
没过多久，朱萍萍怀孕了。他俩当时都刚满二十岁，祝洪波还不够结婚年龄。但祝洪波的母亲力劝朱萍萍先把孩子生下来，理由是婚等祝洪波一满二十二周岁就结，孩子早晚得生，早生早省心，反正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帮他俩把孩子带大，更何况做人流也需要不少钱，而且是白花钱，还伤身体，万一落下毛病，以后不能生养，麻烦就大了。
祝洪波就是这个时候找上罗林的，因为他知道罗林的母亲在医院工作。
有罗林母亲帮忙，朱萍萍很顺利地在医院里生下了一个儿子，祝洪波的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然而产后第二天中午，朱萍萍就因为肺栓塞意外去世了。
朱萍萍去世的时候，祝洪波不在家。他没正式结婚，没理由向公司请假陪护朱萍萍生产。在孩子出生前一天早晨，他跟师父往西部的边远山区出了一趟长途，接到消息赶回来的时候，朱萍萍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听他母亲说，朱萍萍去世前正在喝她给炖的鸡汤，看着好好的，忽然两眼一翻，倒在床上人就没了。
祝洪波精神恍惚了好些天，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家里多了一个刚出生的嗷嗷待哺的儿子，没了娘，还是非婚生的。
罗林成了极少数了解内情的人之一。他知道祝洪波日子过得不宽裕，就安慰他说要帮忙分担孩子的奶粉钱。
那时候罗林还在上大学，也没什么钱。不过他家道还算殷实，他姐姐罗兰也工作了，经常贴补他一些零花钱。
此后每逢周末，罗林都拎着婴儿I段配方奶粉来祝洪波家，孩子由祝洪波的母亲带着，虽然穿的用的都十分马虎，但至少喂得白白胖胖，与黑瘦的祝洪波完全不同，看上去更像是罗林的儿子。罗林也的确笑嘻嘻地说要认做干儿子，等孩子会说话了就教他叫干爹。
孩子满四个月之后，罗林在奶粉之外又多买了婴儿米粉，还特地嘱咐祝洪波的母亲每天给孩子喂点儿鸡蛋黄。
孩子满六个月那天不是周末，罗林逃了课，拎着两袋II段配方奶粉和两袋米粉兴冲冲地来了，一进门，却见只有祝洪波一个人在家。
“我大姨呢？”罗林问。
“外头打麻将去了。”祝洪波呆着脸说。
“咱儿子呢？”罗林又问。
“送人了，前天就抱走了。”祝洪波呆着脸说。
罗林愣住了，眼圈儿一红，随即又变得苍白。
“以后遇到人，别说你认识我。”他上前一步，指着祝洪波的鼻子说，把手里的购物袋猛地摔到水泥地上，瞬间扬起一片白尘，有奶粉，也有米粉。
待到尘埃落定，罗林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是祝洪波最后一次看见罗林。
夜风骤起，旁边车位里泊着的大货车篷布被吹得啪啪作响。风裹挟着尘埃从不知什么地方漏进驾驶室里，祝洪波仿佛又闻到了当年那由奶粉和米粉混合成的粉尘的味道。
他闭了闭眼，挣扎着想把自己从那片粉尘中解脱出来，却毫无办法地在其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在二十岁时娶的妻，生的子，虽然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不再想起他们，仿佛他们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
他很想哭，但哭不出来。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哭过了。他从小吃部带出来的那四个包子已经冰凉了。他解开塑料袋，把它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吃掉，两个萝卜虾皮馅儿的，两个韭菜鸡蛋馅儿的，太凉了，包子皮变得特别硬，馅儿里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儿，不知道是不是用了地沟油。
他把油渍抹花的空塑料袋团成一团，扔出车窗外，看着它们被夜风卷起，吹散，飘落到不知何处。
他看着塑料袋从视线中消失的地方，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对不起……”他喃喃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迟了二十多年的道歉究竟是说给罗林的，还是说给朱萍萍的，抑或是说给不知流落到什么人家里的儿子的。
良久，他长叹一声，揉揉酸痛的双眼，坐直身子，很响地吸了吸鼻子，用力踩下离合器，打着火，开着大货车出了服务区，然后猛轰油门，在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继续向北赶路。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