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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冯太师的背影刚一消失,常夫人就移步关上房门。
“艾儿,你坐下。”她指着墙边一张矮矮的胡床。
我猜疑地坐下来,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身上的衣饰发出细微的响声。
她静静地看了我半晌,终于低声说道:“小艾,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能想到吗?我是你的妈妈。”她平静地说,眼里却瞬间闪动着泪花。
我张口结舌。
这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与妈妈重逢的样子。
我在满室烛光中仔细地看了看她,这个在太师府深深庭院里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女人的确与我妈妈的照片很有几分相像,但直到她刚才亲口说出“我是你的妈妈”那句话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这样想过。
她无疑是那位冯太师的夫人,看年龄更有可能是他的妾室,同时还是妙莲的母亲。正是这些勿庸置疑的事实让我无法相信她是我的妈妈。
她见我呆着不言语,四下看看,确认无人,就从锦衣的领口贴身揪出一条细细的金链,下面悬着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心形吊坠。她拉起我的手,小心地把金链放到我的掌心,指指那枚吊坠,低声说道:“你打开看看。”
那金链有着精致的波纹做工,如一股细细的流水,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粼粼的光,显然不像是古代的款式。最主要的是,那枚心形吊坠的正面浅浅地刻着两个交叠在一起的英文字母,一个是Q,另一个是C,无疑代表了他俩的姓氏——“乔”和“常”。
我按了一下机括,吊坠打开了。不大的空间里居然嵌着一张照片,虽然很小,但也能看出上面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而且,我立刻认出左侧那个年轻男人是我记忆中的爸爸,那个年轻的女人与妈妈卧室里的照片一模一样,而那个圆圆脑袋只穿着一件肚兜的小婴儿应该就是我。
“你相信了吧?”她低声说。
由不得我不信。北魏的能工巧匠也许能做出精巧的波纹项链,但那个时代的首饰上绝对不会出现英文字母。还有那张小小的全家福照片,真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合影,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婴儿时候的样子。
她把那个吊坠小心地重新扣好,在手里握了片刻,然后,把项链轻轻绕在我的颈间,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吊坠上面还残留着的她的一丝余温。
“我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还能见到你,就一定要把这个送给你。”她低声说。
“妈妈……”我低声唤道,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就这样找到了妈妈。
“小艾,孩子……”她把我拥在怀里。
也许是由于太陌生的缘故,我们都不十分激动,甚至都没有像我无数次梦想的那样抱头痛哭。
我下意识地想到,她是我记忆中第二个拥抱过我的人。第一个,当然是徐海滨。
徐海滨比我高出大半个头,肩膀很宽,身材微微有点儿发福。而她却比我略矮一些,也略瘦一些,这样抱着我,令我完全找不到安全感。
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肩膀,良久才放开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乔仲——你爸爸……他还好吗?”
“他……”我欲言又止,看着她的满头珠翠和遍身绫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顿了好久才用平板的声调说,“你失踪以后,他就带着我出国了,先去了加拿大,两三年后把我送回国,上了寄宿小学。从那时候起,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他一个人去了欧洲,好像走过好多国家,最后留在了德国。你被宣告死亡之后,他和一个德国女人结了婚,定居在波恩,现在有四个孩子了。”
“你……见过他们吗?”她试探地问。
“当然没见过,”我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事实上,我连我爸爸都好多年没见过了,上次见到他,还是在初中毕业升高中的时候。”看见她诧异的目光,我赶忙补充道,“不过,我爸爸一直按时给我生活费,每个学期汇一次款,尽够我用了。事实上,我还剩下了不少钱。他在这事上真是挺大方的,可见在德国生活得还不错。”
“噢。”她静静地听着,眼神有些迷茫,望向半空中的不知道什么地方。
“妈,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了?”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跟你突然来这里的原因一模一样啊,”她立刻说,无奈地一笑,“花婆婆,她是我的妈妈,你的外婆。”
“我知道了。”我低声说。
“她告诉你的?”她好奇地问,头微微歪着,样子很像我好奇时的样子。
“不是,”我摇摇头,“我听见管花房的柳枝和竹枝叫她‘玉贞姑姑’,自己猜到的。”我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妈,外婆是鲜卑人吗?”
“是啊,她的家族属于陇西鲜卑那一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呢?”妈妈问道。
“我结婚前去给外公扫过墓,在墓碑上看到的。”我低声说。
“你结婚了?和谁?”妈妈吃惊地打断了我的话,完全偏离了我们谈话的重点。
我只好从继承外公的遗产说起,把和徐海滨结婚的前因后果尽量详略得当地讲了一遍。
“你外公……”她明显激动起来,声音微微颤抖,“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临终前居然还记挂着你……唉,爸爸啊……”她用掖在袖口的一条绣花手帕轻轻拭了拭眼角,静静地端详着我,“这么说,桃树街29号那栋房子现在归在你的名下了?”
“是啊,”我点点头,自然而然地说,“那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从前的卧室也一直保持着原样,要不是看了你邮购的那十二个缎面本子,我也不会想到你和外婆会在北魏什么的,你知道,这毕竟太离奇了。”
“我等了这么久,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她满足地低声说,“当年,我也是因为想找到你外婆,才偶然来到这里的。”
“可是,我听徐海滨说,外婆是生病去世的呀。”我不确定地说。
“不,你外婆是失踪了,就和我当年一样,只是与你爸爸不同,你外公对外没有这么说而已。你知道,你外婆与我不同,她在S市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你外公对别人说她是他在老家娶的妻子,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家,她就是直接出现在桃树街29号的,也就是说,她是个纯粹的‘黑户’。她失踪之后,你外公对外只说她回老家探亲,后来病故了。”
妈妈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多问,而是转移了话题。
“那妙莲……”我试着提起。
“她是你妹妹。”妈妈简单地说,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我只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其实,我很想知道她和冯太师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转念一想,还能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是她在这里待得久了,然后嫁了他,就像爸爸和那个德国女人结了婚一样。
事情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但对我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我的妈妈,在遥远的北魏生下了妙莲,这个与我相隔千余年的美丽女子,和我爸爸在德国的那些子女一样,个个都是我的半个兄弟姐妹。
虽然找到了妈妈,但我的心里却并没有期望中的那么欢喜。我并不觉得这种感觉有多么奇怪。我们虽然是母女,但毕竟分别了那么多年,彼此之间有太多的陌生和隔阂,更何况,此刻我们离别在即。
妈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衣饰轻响,烛光下的影子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又变长。
“我得想办法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刚找到你,真不想就这么和你分开。”她思量着说。
我低头默想片刻,抬起头说道:“我想我还是入宫去看看吧,毕竟来了一回,就当是去旅游了。”
“这事可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当是‘皇宫一日游’吗?很可能进去容易出来难。”妈妈仔细看了看我,叹了口气,直白地问道,“你不想留在府里,是因为冯太师的缘故吗?”
我微微一惊,随即有些发窘地红了脸,很不习惯这样轻易地被人猜中心事,即便她是我的妈妈。
“不,”我赶忙否认,“你和爸爸都能开始新生活,而且看上去日子都还过得不错,我也顺利长大了,现在真的很为你们高兴。”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选择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拼命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没有那么言不由衷。
“唉,可是你对这里的一切完全不懂啊。”妈妈担忧地叹道。
“不,我只是不懂细节,”我坦然地直视她,“妈,我来这儿之前曾经读过一本书,书名是《神奇的北魏》,很详细地讲了北魏的历史,我虽然记住的不多,但知道最后的结局。”我忽然想到了桃树街29号楼上妈妈卧室中摆在书桌上的那些书,“妈,你也知道,是不是?”
“当然,”妈妈点点头,“也许这就是我没办法回去的原因。你知道,据史书上记载,妙莲的母亲是常氏,我认为那就是我。”
“那……”我欲言又止。
妈妈看着我,了然地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点点凄凉的味道:“你放心吧,史书里没记载着与你有关的什么事,所以,我认为你应该可以在某个时候返回你从前的生活中。”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希望不是太晚,那个徐海滨还会好好地等着你。”
我张大了眼睛,第一次真的担心起来。
“好啦,”妈妈拍拍我的手背,“别想那么多了,先把眼前的事应付过去,不把眼前的事处理好,怎么会有以后呢?既然你打定主意要随妙莲入宫去看看,现在我就把能想到的种种细节都跟你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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