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小满方过，但见碧空如洗，山色澄明。一阵清风拂过，引得千枝万叶簌簌作响，百里青嶂恍若化身碧涛万顷，搅作波翻浪涌。

　　山嘴处一条小路骤然转出，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沿小路出山，仔细看是一男一女，男的背上似乎背着个人，待走进来，方看清是紫菀一行。

　　离开江城后，没了公子青一意孤行，紫菀本可以带着他回婆娑界，却想玄冰阁追到江城来，回婆娑界岂不是自投罗网，再不敢轻易回去，只好往苍州方向去。担心有人追赶，抄小道一路风餐露宿，诸多心酸不必详说。

　　紫菀说公子青这番欠她的人情大了，待他醒来，定要他把家底掏干净。只是这一个月来，多少颠簸，公子青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紫菀见过千万种怪病，只要有一口气，幽司的王也不能从她手上抢命，但公子青让鬼医也束手无策，因他断气了，死是可以盖棺定论的事，全凭疯道人说他的魂还在身体里，没还死透，不过随着魂魄越来越虚弱，这也就是早晚的事。

　　公子青活着对紫菀和疯道人至关重要，如今可能要眼睁睁看他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却毫无办法，不免有些丧气。

　　路过一个名叫浣花村的村庄时，疯道人说这村子里有颗雷击木，要去看看，兴许有用，不便带公子青进村，便放在附近的树林由紫菀看着。

　　紫菀盘腿坐在公子青身旁，展开针袋，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往他身上施针。这些日子里她和疯道人轮流尝试医家和杂家的法子，尝试催醒公子青，都没能成功，这次也没有效果。

　　紫菀叹气，正要收针，听到清脆的笑声传来，跳起来从树后看去，几个年轻女子手中抬盆、背着一家子人的衣裳，有说有笑往河边走去。一只小狐狸欢快地在他们周围跑来跑去，一会儿嗅花，一会儿追蝴蝶。

　　正看着，疯道人空着一双手回来，说道：“是棵上百年老槐树，前几年雷雨夜里被雷击中起了大火，将树下一户人家也烧着了，一家五口人活生生被烧死，不吉利，用不上。我顺便和村里人打听过了，这里离东陵不远，能赶在天黑闭城前进城。”

　　“东陵我有认识的人，可上那儿借住几宿，再补一补物资。”紫菀听到这是东陵近郊，便来了精神，收了银针，让他将人背上，继续赶路。

　　穿过树林，便到了宽阔的官道上，从官道眺望，看到远处好好高大的城墙。大道上人车往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贩夫走卒，乞丐商贾，俨然众生之百态。

　　五百年前帝姜受天命伐哀建高，划天下为青、苍、恭、怀、光、康六州，分封六州诸侯，帝都东陵位于六州之东，如旭日照耀天下。

　　至于二百年前，六州各自为政，力图吞并各州，一统天下，彼时烽火连天，战乱不断，所幸武王帝景横空出世，重新征服六州。

　　时至今日，坐在东陵里的王既没有帝姜时一呼百应的气魄，也没有武王的手段，六州蠢蠢欲动。但大高的气运似乎还未到命运尽头，陆续出了武将慕行雪、文臣宜苏等能人异士，六州诸侯也只能忍气吞声，静候时机。

　　紫菀与疯道人跟在人群中准备进入东陵，到了城门下，紫菀伸了个懒腰，说道：“睡了一个月荒郊野岭，我今晚要好好歇息歇息了。”

　　城门下的监城吏挨个搜查进城的人，紫菀并不着急，她和疯道人早对好口吻，搜到这里时就说公子青生病昏迷，要进城找医生。快到两人时，疯道人突然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有人在盯着我们。”

　　紫菀闻言看去，路边蹲着两个地痞流氓，手中拿着通缉令，正往这边看，嘴里嘀嘀咕咕，似乎正在比对。

　　疯道人的耳力比她好，复述那两人的话给她听：“你瞧那两人像不像这通缉令上的画的，看着像，男的还背着着个人，老子看那个应该就是薛家被盗的尸体了。这两人值三两银子呢，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两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好，若无其事离开队伍，往后开溜。

　　“哪里走！”两个流氓见他们离开，大叫道：“那两人是盗尸的，快抓住他们领赏钱了！”

　　闻得"领赏钱"三字，城门口歇脚的行商、扛着扁担的脚夫、挎着竹篮的妇人俱是一震，一哄而上；卖炊饼的矮胖商贩丢下蒸笼，两条腿又轻又快，抢在人前朝紫菀二人遁走的方向追去；两个作寻常农夫打扮的剑客对视一眼，袍袖翻飞间已跃出三四丈，与紫菀二人相距不远。

　　城楼飞檐上的铜铃兀自叮当作响，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奏起了杀伐之音。

　　身后杂沓脚步声越来越近，紫菀回头看了一眼，见大群人为了赏钱潮水似地穷追不舍，冷笑一声，扯下腰间的香囊，撒出一把粉末，叫道：“这是我调配的药粉，碰上一点便生疮化脓。诸位，千万小心了！”

　　众人闻言，慌忙抄起衣襟遮挡，后面的人没听到她的声音，人潮如失控的洪流轰然压来，将前面的人撞倒，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的躯体堆出座颤巍巍的人山，最低下的人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紫菀大笑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气得直捶地。

　　紫菀和疯道人走在林间小道上，没忍住抱怨说：“那薛家可真小气，反正薛止都死了，尸体给我们物尽其用有什么关系，犯得着通缉我们吗。”

　　她的伦理纲常异于常人，疯道人见怪不怪了，说道：“世情便是如此，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讲理不讲情。”

　　紫菀撇嘴道：“你也这样说。”
　　疯道人疑惑：“也？”

　　“以前有人说我空有一身医术不得医道，实为含灵巨贼。真可笑，一具尸体埋在地下，除了叫虫子吃了，化成白骨一堆黄土一坯，有什么用？让我研究说不定还有意义，怎么就不得医道了？”紫菀道：“公子青就有觉悟，许诺我说他若是死了尸体任我处置。”

　　疯道人认为她说得有道理，但自己若是死了，绝对不会将尸体交给她。

　　突然间疾雷般的马蹄声响起，眨眼间树下冲出一匹通身雪白的马儿，朝两人横冲直撞过来，疯道人拉着紫菀闪到一边，白驹擦着道袍掠过，鞍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紫菀瞳仁里划出冷芒。

　　“畜生休狂！”

　　疯道人扬起，青石破空却正撞上骑者金丝蹀躞带，马嘶声中，鞍上男子勒缰回旋，掉头回来，怒道：“是谁打的本公子，是你两个吗？”

　　小道后又冲出十来匹马，个个都是四肢修长、皮薄毛细的好马，身上挂着兔子、鹿等猎物，显然陪贵族外出打猎的。见那白马停下来，也跟着停下，当先的汉子道：“公子的雪狮子当真一骑千里，凡马望尘莫及。”

　　“拍什么马屁！”白马上的纨绔子弟正气头上，平日听见这些恭维的话乐得高兴，赏几个钱让人去喝酒，现在不亚于火上浇油。

　　几个汉子瞥见少年阴鸷神色，不敢做声，四下看看，见地上站着的三个人，心里有了主意，滚鞍下马，说道：“公子，可是这几个贱民冲撞了公子？”

　　纨绔子弟冷哼一声，默认了。

　　那些家仆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听公子都这么说了，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紫菀和疯道人赔礼道歉。

　　紫菀怒道：“分明这厮骑马不长眼睛险些撞到我们，怎么是我们赔礼道歉，倒反天罡，应该叫这厮给我们磕头谢罪才对！”

　　“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家仆叉腰斜眼，拇指朝身后一戳，唾沫星子喷在紫菀脸上：“这可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太师的公子！像你这种贱民，能瞻仰公子一面已是八辈子的福气。公子日常吃饭用的筷子——”家仆故意拖长调子，“够你们这些贱民刨十辈子地，买你一条贱命自然也是绰绰有余！”

　　紫菀嫌弃地擦了擦脸，瞥了眼姓金的纨绔子弟：“我说呢，面色萎黄、命门火衰、神疲乏力、少气懒言、少年早衰。那么有钱买点药吃吧，我的药专治膏粱纨绔，不过我的药无价无市，你现在跪下来给我三磕九拜，说不准我心软了就地开个价。”

　　“你你你大胆！”

　　金公子气得发抖，□□白马不快，忽地惊嘶人立，扬蹄一掀，将他摔下马背。金公子滚落在地，玉冠歪斜撞上硬土，才从喉间迸出半声怒喝。

　　家仆们霎时魂飞魄散，踉跄着抢上前去，七手八脚搀着金公子起身。却见金公子锦袍沾满草屑尘土，面庞微微抽搐，一阵青一阵红，活似打翻了的胭脂匣子。

　　紫菀哈哈大笑：“乖孙，真下马来磕头了，真乖真乖。”
　　“给我拿下他们！”金公子气得跳脚。

　　几个大汉扑上来，才靠近二人，见那疯道人不慌不忙拿出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平地生出一阵狂风，将人掀翻在地，十几匹马也被吓得乱起来，几十只铁蹄踢出流星之势，驮着的麂鹿野彘纷纷坠地。家仆们贴地翻滚，躲开踢下来的马蹄，另外几人护金公子离开原地。待安抚好马儿，要捉拿三人，却见三人早溜得没影了。

　　金公子何曾受过这种气，不顾形象尖叫：“给我找，把东陵翻过来也要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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